人间偶然
时钟指向七点,我的心一阵雀跃。因为我的主人就要回来了。他是个整洁干净的男人,是以屋内收拾地极为整齐。我的居所对面是一只米色的沙发,稀疏的灯光穿过窗户,淘气地在沙发上打滚。
我看到身旁的羊齿植物的枝叶微动,“啪嗒!”门被打开了,屋内大放光明。适应了灰暗的眼突然睁不开,像是回到遥远的家乡,阳光直剌剌的照射在沙丘上,我怡然自得地享受着日光浴。
“嗨,小家伙,看我给你带了些什么!”他打开玻璃缸透气的盖子,栽入两棵仙人掌。看着我兴奋地爬向仙人掌,他突然叹口气:“你已经跟我五年啦!”
我的来历几乎每个礼拜都被他说上一遍。所有的相遇都是需要缘分的,我不由得微笑,竭力地仰着小脸想看清楚他的表情。人的表情真是奇怪,那么千变万化,喜怒无常。我们不同,终其一生只有一种表情。那时侯我想的很少,不过比起我那些在沙漠上的兄弟姐妹应该强多了。他们什么也不想,在沙漠上尽情地嬉闹玩耍,那里是他们的天堂,而我来到人间,开始我缓慢而愚钝的思考。可我仍然开心,因为和他在一起。
五年前,他是T大生物系的研究生。他的教授要去非洲大陆采集一些动植物的标本,顺便带上了身为得意门生的他。
据说,四十年前,有一位名叫基德的美国大兵在非洲的撒哈拉沙漠发现了我们,沿着我们的爬行路线找到了绿洲,正值当时美军在另外一场战役中取得胜利。后来,生物学家给我们命名的时候,发现我们背上的花纹与美国国旗上的星星很相似,于是我们就被命名为非洲基氏彩旗蛛。
在沙漠绿洲的附近,有我无数的兄弟姐妹。我们背负着红底白星的花纹,像星星般散落在那片黄沙满天的地方。我们的花纹颜色很鲜艳,照理来说应该有很深的毒性。但是,经过生物学家们的研究表明:我们几乎没有毒性,即使我们很久得不到水源,可能聚敛的微毒,对人畜也构不成什么威胁。我们算是生物界的异数,所以当研究结果出来之后,在当时的生物界造成不小的轰动。非洲之行后,他特地写了一篇文章,后来被刊登在《文华日报》上。
他从非洲回来的时候,在飞机场发现小小的我粘在他的袖口。幸好当时他们有携带样本的特许,这样我就跟着他来到台湾,成了他的私人宠物。
“是不是蜘蛛也有想法,只是我看不懂呢?”他的脸贴在玻璃上,低低地问。我急急地向前移动,想和他的脸贴近,却撞着了玻璃,“好痛”。虽然玻璃是透明的,视野很好,也有不染尘世的纯净,但我还是怀念那些沙子的味道,沾染了阳光和风的戾气,却比想象的柔软得多。
离得好近,我几乎可见他微微冒出的胡髭。他的嘴唇看上去湿润而且柔软,像沙漠里罕见的花朵。我想告诉他,这么多年来,我已经能够听得懂你的话语,渐渐地能够理解人类的思考模式。我是一个聆听者,也是一个欣赏者,努力地理解他讲的每一句话,捕捉他的每一个表情。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一定比芬还长。
芬是在去年才认识他的,是他现在的女朋友。她的家境优越,说这儿是陋室,很少来。他们相约的地方往往是高档的餐厅或者觥筹交错的宴会,那里有她习惯的上流气息。我想,她一定没有去过沙漠,肯定没有,那里才是真正的荒凉和贫瘠,然而确实我最爱的沙漠。他的家我也喜欢,充斥着他的味道,窝在其中,有满满的安全与满足感。她怎么会不喜欢?我疑惑。
应该是我还没有完全理解人类的思考模式,它只是常常如此,并不是一成不变。人心是嬗变的,就像他们的表情,太过迅捷,有时候无从捕捉。
芬实在是漂亮的,尽管我不喜欢她,但无法不承认。并不是胭脂水粉雕砌出来的肤浅的美丽,而是丽质天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赏心悦目,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遥远、不可捉摸,那是造物主对另一种生物的恩宠。我看了看我可笑的衣裳,永远两、三种无法丢弃的颜色。第一次发现人和动物的距离有如大西洋海沟的深度。想到这里,我喧嚣的心开始趋于沉默。
满脑子都开始想一个人的时候,人们称之为牵挂,它代表爱情的前兆。我想大概和沙暴的规模相似,无法掌控也身不由己。
台湾四面环海,气候趋向暖湿,夏天经常受到台风和暴雨的侵袭。还没到黄昏,天色就暗了下来。不多久,屋里就有湿湿的水气,羊齿植物的颜色分外暗沉。窗玻璃上挂满了水珠,看不见外面的高楼。看来,今晚又是一个台风夜。
我在玻璃缸里无聊地嚼着仙人掌。讨厌的暴风雨的天气,连仙人掌只有淡淡的味道。屋里面光线很暗,看不清墙上的时钟指向几点。过了一会儿,街道上的路灯亮了,应该六点了吧。
好久好久,他都没有回来。难道是被外面恶劣的天气困住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沿着玻璃缸的边缘爬动,横向是171步,纵向是237步。一圈是816步,我爬完10圈之后,筋疲力尽地在沙子上喘气。可是不安仍在我的体内四处流窜,体力的极度透支发泄不了流泻的臆想。
我爬上仙人掌,伏在小刺上,在玻璃片上现出我模糊的脸,僵硬而漠然,是天生的平静。听着街道上传来的细微的嘈杂声,我居然睡着了。
清晨。
“莫,你还发着烧,这样子怎么能去上班呢?”是芬清亮的声音。
阳光已经慵懒地照进屋子,折射在沙子上,被惊醒的我有一刹那的失神。我抬眼看去,主人拎着包准备出门。
“没关系,只是点小烧而已。“
“你们男人都是工作狂,我爸爸也是,从来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总让我担心。”芬娇嗔,“好吧,带着药,可要记得按时吃!”
“遵命,Madam!”莫轻啄她的脸。
“你肯定会忘了,算了,我到时候会打电话监督你的。”芬笑着将他推开,“要上班就走吧,别磨蹭了。”
真是动人的鹣鲽情深,很少上演在这所小公寓,俊男美女的加入,为戏分增色不少。
没过多久,这见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清晨的温馨似是未留下痕迹。我的心是郁郁的,安静的屋子像是一座令人窒息的空城。我只能愣愣地看着玻璃,对着自己模糊的影子怔怔地瞧,无端地心痛,脸上却显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岁月流逝,年华老去,人类的脸上渐渐地有了细小的皱纹。不知道是蜘蛛的生命太短暂还是太卑微,我们居然看不出衰老的迹象。然而,死亡终是无可避免,事前没有任何的征兆,于是遗憾也特别多。可是,谁又会为一个动物难过很久?人类已是自顾不暇。我们的同类,则是尚未思考过遗憾这个问题。而,误入人间的我,虽然是个旁观者,但无可避免地沾染了思考,也有了切肤之痛。
傍晚的时候,芬居然很早就过来了。我看这她忙里忙外,好象很快乐的样子。昨天的暴风雨大概让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
没有多久,莫也回家了,似乎比往常早一些,看到芬在这儿,讶异之后是掩饰不住喜上眉梢的表情。看见他的笑容,我的心情也似乎好转。
“你回来了。”芬给他一个拥抱,“晚饭煮得差不多,过一会儿就可以开动了。”
“你真是越来越贤惠了。”莫搂着她坐到沙发上。
“你的烧退了没有?”芬伸手摸他的额头。
莫下意识地避开,淡淡地笑,“早就退了。”
“死鸭子嘴硬,我不信,你让我摸摸看。”她的手探到他的额头,叫道:“这么烫”
莫虚弱地微笑,“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芬紧张起来了,眼眶里突然盈了泪水,“都是我不好,昨天晚上让你淋了雨。我打电话去叫医生。”
莫拦住她,“何必呢,吃点药睡一觉就没事了。”
“不行,我打电话让我家的家庭医生来过来。”
“你别逞强,我让他来看看也好。”以她的固执,不把医生找来决不罢休,莫放弃无谓的阻拦,而且他的发烧好象四比自己想象的严重,白天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同事都看出来他不对劲。
“芬小姐,莫先生是受了风寒,可能加上劳累的缘故才一直高烧不退。我想还是打点滴恢复地快一点。我已经帮他挂生理盐水,挂完之后,你再换另外一瓶,会吗?”
“我会,我会!”芬努力地保证着,“大学的时候我修过护理。”
“好,那么这里就交给你,我先走了。”
“谢谢你,医生。你走好。”
“把嘴张开。”芬端着一碗粥,一勺一勺地送入莫的口中。他们的脸上是爱情的表情,眼神中流露的是对彼此的关爱和呵护。爱情面前,人没有尊卑,心与心之间没有距离,爱让两颗心共呼吸,共进退。灵长类到底比一般的动物胜出一筹,人类将自己从动物中划分出来,自成一格并不是自视太高,光光人的感情以及附带的诸多细节已是一般的动物所不能及。
我看着他们,像欣赏一出电视剧。我是看客,也是配角,评说的时候无法掩饰自己的难过。莫对我的宠溺如今已移植到另一个该得的人身上。我无法掩饰自己的失落,在慢慢学会思考的过程中,我意识到它其实是一种麻醉剂——我以为可以减轻我的苦痛,其实我一边承受着疼痛,还得承担日后带来的副作用。可是这算得了什么,我的生命只如白驹过隙,人类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我该是在梦里,经历一次长长的冒险。
“你睡吧!我坐在这边看着你。”芬扶他睡下,帮他盖上薄毯。莫抓住她的手,眨了眨眼睛又再瞌上,嘴角带着满足的笑。
过了一会儿,莫的呼吸开始平稳。
盐水瓶挂完之后,芬又换了一只,顺便将冷气的温度开高一点。甫后,她又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
她移动了个位置,恰巧遮住我的视线,我看不见莫的脸。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兴起了出这个玻璃缸的念头。围着玻璃缸绕了一圈,我兴奋地发现,仙人掌居然有一杆茎几乎顶到了上面的网格遮板。我立即付诸行动。爬至仙人掌茎的顶端,侧身勾住上面的网格,看见下面的沙子离我好远,摇晃了两下,总算颤巍巍地钻到网格上面。接着玻璃缸的边缘爬去,玻璃太滑,我根本攀不住,一下子滑到底端,摔得我八脚朝天,费了好大的劲才翻过身来,努力地爬向目的地。
床脚,床单,薄毯,我看见他的脸了——离我那么近。他的眉象收敛的丘壑,睫毛那么密那么长,随着他的呼吸轻微地颤动,坚毅的鼻子像缠绵的山峰,脸颊上带着发烧的红晕,使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温柔动人。我呆呆地瞧着,像是膜拜造物主的杰作。
我爬到他的枕边,伏在他的耳旁,想对他说句话,然而只发出我才能听见的嘶嘶声。人类高兴的时候可以大笑,悲伤的时候可以哭泣,然而我什么也做不到,心疼痛不止,让我不能动弹。我无力阻挡时间的流逝,也无法收回我的爱。有一种速度叫流泻,除了平静还是平静,最悲伤的时候,找不到可以替代的表情,只能用千年不变的姿态去祭奠。在人的世界中,造物主没有给我那种能力,只能扮演一些漠然的角色。被命运推举着,被动地冷血,我们从来都能是无能为力的一群,从来都只是那些被遗忘和被抛弃的遭遇。
不期然瞥见盐水瓶几乎见底,转眼看芬,也睡着了。怎么办?怎么办?我收起自怜自艾,爬上芬的手背,闭着眼睛狠狠地咬下去。我不想伤害她,虽然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但她是莫喜欢的人,我无条件地接受她。
芬像是突然从恶梦中惊醒,一瞥见手背上的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莫也惊醒了,看见她一副惊慌失措样。
芬象怪物一样看着我,手在拌。“别怕,那是莎莎,你也知道的。”
我看着盐水瓶里面已经空了,他的血似乎开始倒流,我呆住了。
莫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似乎有些疼,低头一看,一把将针头拔下来。我松了口气。
芬一脸歉意:“对不起,我睡着了。”
“这还要感谢莎莎呢!”莫的话没说完,突然面色凝重——他看见芬的手背上肿了个大包。我一步一步地向后退,他的表情吓着我了。
“毒物!”芬又歇斯底里的叫出来,“你不是说它没有毒的吗?”
“一般来说是的,让我看看你的手。”莫仔细端详着那块凸起。
“痛吗?”他用手按按那个大包。
芬摇摇头,“什么感觉也没有。”她的神色不再那么慌张了。
“没事的!”莫捻起我,将我扔进床头的小储物盒里。
储物盒是不透明的,与世隔绝。几乎没有光线的空间,狭小而沉闷。我也想像人类那样流下盈盈的泪水,求得所爱之人的怜惜,然,蜘蛛无泪。我细长的足一下一下地划过光滑的塑料,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们听不见我的呼喊!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呆在一只玻璃瓶里,周围的环境说明这是实验室。实验室其实和垃圾站没什么分别,所有不重要的东西,都可以扔到这里。他终于还是将我扔到实验室来了。
“老师,”一个扎着马尾年轻的女孩子扬扬手中的试管,“有结果了!”
“说说看。”莫的眉毛耸出鼓励的姿态。
“是一种应激激素,当一些爬虫类动物遇到刺激的时候可能会分泌。本身不具有毒性,但某些人畜会有过敏反应。”
莫赞许地点点头。
我曾将自己所有的情绪寄托在他的表情之上,谁知竟成为打不开的心结。我误入人间以为找到了眷念,在那个沙漠看见的背影上消耗了几乎近一生的时光,却笨笨地忘了背影只可能渐行渐远。
窗外传来缥缈的歌声——
天属于谁的
我借来欣赏
却看到你的轮廓
你属于谁的
我刚好经过
却带来潮起潮落
可是当我闭上眼
再睁开眼
只看见沙漠……
是华丽沉郁的哀歌。我仿佛看见久违的沙漠,听见隐约在沙漠上空的笑声。难道还回得去吗?
累了,累啊……
再也回不去了。
空气中还有模糊的女声。
“而且应激激素的过度分泌往往造成它们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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