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唐 ● 枉 凝 眉
1。
他终是没有动手杀他。恐是宿命纠缠不休。
公元八九二,唐景福元年。
尤瑭引着媚灵,一路至福清禅院。禅诵微呵,四下缄声。进了正厅,接生的喜房扎挂红绳,群臣众仆簇守门边,紫气四溢飘忽开来,浸染上衣衫裙裾。
还得候些时辰,尤瑭掐指心算,拉着媚灵入了旁门。
时有妇人苦吟阵阵,想必是强忍难产的阵痛。众僧诵经声愈密愈响,媚灵捂着耳不比产子难熬,尤瑭吐出法珠罩住她全身,缓了她大半的痛楚,双手暗合,掩住心头紧张,天龙降世正是如此异相,时辰到了。
突然妇人惨嚎一声,紫光破屋而上,直冲出九霄外。只听“哇”的婴孩啼哭,稳婆遮着眼去抱,颤声喊:“恭喜明宗帝喜得麟儿。”门外臣仆纷纷跪倒在地,齐呼千秋万岁。
诵经声不见停。
尤瑭与媚灵穿墙而入,但见刚降世的孩儿被锦褓妥帖裹好,送入娘亲的怀里。在尤瑭的法珠护佑下,媚灵靠近了些,指着唇红齿白的婴孩道:“这便是你要杀之人?”
尤瑭点头:“缘由,我至今未明,但自下生起,我便被冥冥相告,待来日修成正果,此人乃我心腹大患,不共戴天。”
媚灵轻瞥:“而且,他还会是我的夫?”
“我只算出你亦与他有因缘。”尤瑭全力替他遮挡佛咒侵害,她却浑然不知,只管将那婴孩细细打量。
“望够了没,我须动手了。”尤瑭掂出夺魂刀。媚灵忽地手一拦:“亏你将入真佛之门,连三寸孩儿都不放过,难道不敢等他长大成人?”
“天韵相告,若待来日他长成,会有凡尘物相扰,取他命愈为困难。”尤瑭默道。
“净是玄乎。你杀他便了却心事,枉我白白损失个目如曙星的夫君。”媚灵咂舌,只见护身的法珠光泽渐消,“你怎么了?”
“你想起问了?”尤瑭忍住一口血水,紧皱眉角,“再不动手,怕我先死在这里。这对男人的馋相,真不负你狐妖本性。”
媚灵兀地脸色一变,扬手夺过尤瑭手中刀:“我若只是不让你杀,又如何?”
尤瑭不动身,徒让刀被抢去,低声道:“即是现在不杀,来日亦可杀。怎奈你这尾腥骚的狐,还做俗世凡情的痴梦。”
这话,他骂来,隐绰像骂着自己。
“我恨你。”她落下两行泪,抬手打在他脸上,转身顾自而去。
“我知道。”尤瑭暗自冷叹。金麒麟守着蓝狐一千年,他早就知道,这狐女的心思难缠难束,叫他千年深藏不露的心意在一夕间毁去。
“尤瑭,为何非要做仙?”她狐尾轻摇曳,“我定要做个人的,人世有什么不好。”
她要的,非他能给。有天她若走,必是张绝决的表情。
终是没能杀了那婴孩。怕就怕,是天意。
他垂着臂归入蒿草。媚灵梳理着满身皮毛,月光下蓝光幽幽,声音亦如皎月冷:“你等着吧,等我嫁给那凡人,哪怕他终要命丧你手,这杯喜酒我也要亲手斟给你喝。”
“好。”他忍住刀绞的心痛,淡淡应她,“你且省下那酒。我不日便升天而去,待我重回人间之时,也就是他的死期。”
“尤瑭,千年来,我与你有仇吗?”
“此刻前,没有。”他说罢,含恨挥袖走了。沉入一池碧水,让眼泪隐匿在水中,再无人能察觉。千年化作一场虚梦,他没有痴痴的守过谁,抱着海枯石烂的心,怀着不作仙成妖的心,只差没有一字一字讲出口,她便装着不懂。
媚灵狐。
麒麟心头一根针。
扎进去,千年光阴。
拔出来,要多久?
2。
七月,鸡冠花姹紫嫣红。
她从五指山以北,到江州,觅得一只音色空灵的黄鹂,留养半年,觉得无心照料,有天放它走了,仰面看那斑驳天色,竟记不起尤瑭已离去有多少个春秋。
他曾沉浸的池水早枯竭得滴水不剩,黄土朝天豁开着口,她摘了野果往里掷,曾几何时,他会将身浸入水中游嬉,而如今一只只独成烂泥。
尤瑭,眼底的湖只照得见自己。
可她想他。
不差几天了,内丹就要炼成。可以随她一个愿,成仙或做人。媚灵狐,她早有了决心,仙有什么好,独在深山里,繁华犹如空谷,支影来去,芳华无人赏。也不贪那些法力,哪怕幻变个情郎来爱,终究是假的。就快要脱去这层狐皮了吧,不再会有人冷眼弃她道,“不过一尾腥骚的狐”。
她含着幽怨去想,电光火石。
却不要忘掉前世,与他,总是要再见的,她要记得他。
眠入一丛香草,暗夜里,皮毛泛出呈蓝的光泽。
快些吧,她盼着,合上双眼。
七日后,唐宫院。
“你!对,就是你,执掌宫灯的那个,往前来,让朕好看清你。”他召唤着。剑眉往额上微挑,一双眸子乌金流光。
她手指轻颤,往前微步,宫履上藏着根丝线勾动发髻,再一步就牵下玉钗,一头乌发应势披泻而下,倾刻间似个脱月而逃的尘寰妖姬站在他身前,发长七尺,光可鉴物。
后唐主,一代君王,竟失态站起,倒吸着冷气,目不转睛,生怕错收这般丰华入目的绝世美人。
“皇上。”她款款而拜。
“美人啊,莫拜!”他一步踏上前,双臂一环,将她纳入怀中。
“快去铺榻软枕!”他抱着她便走,竟一点也等不及,恨不能把这眉目如画的女子嵌在眼里,怎样都能相见。
檀口送香。只一盏茶的功夫,她便成了他的人。肌肤慰贴,没什么能比此更亲切,他翻身再来,只是要,好不矫饰。欲纵极乐,尤瑭为何不懂如此待她?雷霆般念头一闪,被她晃头拭去,那只麒麟还想他做甚。眼前真龙天子,哪些不如他好?瑰艳风流,锦绣雅致。
尤瑭却不食人间烟火。
“美人啊,你在想什么?”他酣畅淋漓,从她身体褪下。
“想你的诗...”
“我的诗?”
“马上江山始争夺,剑里宫帷方安定。声色犬马御林卫,久不征战徒空名...王啊,除却空名,你能给我什么...”
“美人,你都摘下朕的整颗心了。”他含舌来吻,“叫我小名从珂,我什么都给你...”
软床枕榻,一派旖旎,他陷在她裙下称臣,这是媚灵的天下。如今,她已是个真真切切的凡间女子。从妖化为人,历练了一千年。
入了唐宫大殿,她来寻他的夫,当年福清禅院的婴孩,降生时,紫气苍龙显,他注定要做这皇位。她一路寻来,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做成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与她今生姻缘的夫君共连理,淘尽他的宠。速度还要快,美人的红颜绿鬓来不得一丝浪费。
人生在世只要快乐,情欲里繁荣,才不枉她千年修成人形的辛苦。她终于做到。
“唐主赐......”
从此她只听到太监们拿捏软嗓报喊着他赏予的恩宠。珠环玉佩,翠襦锦衾,山珍海错,金樽玉杯....翻山倒海而来,装不下她的寝宫。
“这皇宫怎得这般破旧....”她在他耳边娇嗔。他越宠,她越纵。
“好,我为美人造瑶室琼台,我赠美人绣屏像榻。”他一袖挥去,光昭殿前便起三座高阁,直耸入云,开广数十间。他为她采山探海,垒就雾蓬莱。
“美人,我多怕你有天飞升成仙而去,撇下孤伶伶的从珂独枕难眠。”
“我的王,切莫胡言。”纤纤细指抵住他的嘴,指尖被他含在嘴里,万千宠爱融集一身。
倾国之爱总嫌少。从今后,郎住临春,妾居结绮。望仙阁,她不要,从来她,只羡鸳鸯不羡仙。
“美人啊,看我把天宫给你搬下人界。以后莫再望天兴叹了。”唐主捧着她的脸。
“是,天上地下只陪你一个。”轻点他的鼻,柔媚无骨,被他一拥就没入锦帐宝床。
笑靥四绽,她要骗过从珂也骗过自己,她不曾有丝毫念起那只金麒麟。
从今后,就当作,螓首蛾眉只为君妆,舞妙轻曲只为君歌。
唐主中了邪。哪怕披览百官奏章也要将她放在膝上,大殿里就如此紧紧偎着。 满朝薄有才华,却没些骨鲠之人,谁敢说不。她笑的欢,环拢他的首。
“扰人头痛的政章,不看也罢,王啊,我们去游湖。”
“游湖,好啊。”他奏章一掷。
她笑了,忘却何年何月,只记得分番歌咏,焚膏继咎,辄为长夜之饮。
他诵,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他念,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媚灵,你听见嘛!她在大殿里旋转,直到跌落在地上,跌也不觉痛,整地铺着彩丝绫罗。她没有辜负一千年为狐而受的苦,笑起来两行清泪涟涟。忘了究竟是在醉里说醒,还是睁着眼来尝梦的甜味。言笑晏晏,没什么比现在更好。她捻一颗花苞来含,芳香满口。幸福人总以为天下都幸福,她暗想天下还有哪个男人会比得上从珂?不免心头添了几分欢喜。
却在半夜又想。
这天下还有谁比从珂更好。
此时欢喜荡然无存,世事惘极。
空留惆怅几许。
3。
他道,从珂无道,涂炭生灵。
他又道,天兵南征,势同压卵。
他说:“父亲,就让孩儿率兵讨伐,执取暴君,统一我大晋天下。”
他在大殿上拱手而谈,八面来风,威威生惧。那时的阿瑭,好不奢侈尊楚,是石嗣源最宠的小儿。
阿瑭...许久不见,已有百个春秋。廿年前,他受真龙眷顾而降生,是绕星贯月的玄鸟赤龙。
尤瑭,是时候了。他直冲下云霄,被疾风剥落一身麟片,好似剐刑的痛。红光是四溢的血气,凡人只道是祥兆,却不知其中的撕心苦。狂风四起,金麒麟坠落在地,嗣源夫人被骇醒,随即生下婴孩。
“请禅师再为孩儿赐个大名。”
“大名...石敬瑭罢。”禅宗喃喃念道。
于是阿瑭有了正名。前世的混沌事都不记得,冥冥里只知道有个人等着他去杀。
怎能白白辱了金麒降世的奇闻,他要谋夺东宫,建功立业,要总握兵权还要丰泽党羽。这柄刃先朝谁杀去?灭唐,灭唐,那样荒淫的君主留他何用?杀了他!
“好,就让你做伐唐的行军兵马大元帅。”旌旗铠甲,阿瑭手指一点,各路军马迸发,东连沧海,西接蜀川,绵延千里之众,问谁敢阻?
“尤瑭!”媚灵自梦里惊醒,大汗淋漓。赤着脚踏出去,藏在屏风后,听到唐主与大臣,交谈政事。
“长江天堑,天限南北,人马怎能飞渡?”
“又是寒冬时节,过来也得冻死。”二人掩口嗤嗤而言。
唐主畅笑,拍着龙座道:“王气在此,掌天下兵权。叫阿瑭那小儿来,定让他溃败死逃。”
饮酒作乐,依然如故。
“阿瑭...”她攥紧了心。真神不做的尤瑭,他果然回来了。
可否还有那“待我重回人间之时,也就是他的死期”的决心?
可大唐三万兵马森密戒备。“叫阿瑭那小儿,溃败死逃。”果真会如此么?她不敢往下想。
尤瑭,情不堪绝。
是劫数,逃不掉。
人间有一日算一日,她要听她心儿说,做她要做的。
她牵着从珂舞蹈,比往日更放纵。琼浆玉液恨不得一日间饮完,好换三千年不醒。“从珂,我们还有诸多欢乐,无穷无尽...”她醉态纷陈,害唐主一双眼来不及顾盼流转。
长兴四年闰十一月二十六日。
唐朝大宴群臣,彻夜纵饮,一睡不醒。
大晋精兵五百自横江起直犯汴州。唐朝醉兵没一个能拈得起枪棒抵挡,生生被擒者数以万计。
该来的,总会来。
她轻抚从珂的脸庞,怜爱心起。
他仍旧目不转睛,挽着她的柳意腰肢,让她翻坐上身,二人锦帐内极尽缠绵。
雎鸠关关而鸣,她待谁至死不渝。
4。
长兴四年正月三日。
媚灵在结绮阁上梳妆一新,轻轻走入正殿。见唐主呆呆坐在其间,久不见谁来报捷。
后唐大势已去。
只听北兵进城,鼎沸喧哗。
他忙从宝座上逃离,媚灵被他拉着只是走,心头仍暗笑。得意的是,大难临头,他不曾舍了她独走。
“美人,我们怕是逃不过灾祸了。”唐主急出两滴泪,这是她头回看见,内心很是不舍。数日来,她缠着他迷着他,要他忘了过问朝事战况,对战略策划充耳不闻。此时终于明白,她一直焦灼在心。做了这些,是盼着与那个人,百年重相见。
晋兵入宫四搜珠宝宫娥,晋楚王提剑在手,正欲寻这败国之君,忽听敬瑭元帅莫名一句:“将那唐妃媚灵与我带来。”
向来不近女色之君,竟在攻下城池一刻,忘记亲杀败国君,忘记伐暴救民,独要一个狐媚女子。晋楚王重重疑惑,直奔司马府,与众将军私下合谋,绝不可让媚灵见了晋主,秽了晋宫。
她环视面前一群晋字兵士,没有尤瑭的踪影。她还佩着合欢玉,抹着明珠粉,他是看不见了。
从珂。最后一拉,他们牵着的手被人拽开。
最后一眼,他眷恋依然:“我在黄泉路上等你,美人啊,切莫丢下从珂一人做孤独鬼。”
“我不会。”她淡定一句,被人带往清溪。
仍不见尤瑭,只有提着砍刀的刽子手。他下的旨?连她也杀?
她忽然笑出来。从兽成人,从人作仙,他都不快乐,非要她死。这没来由的恨意也就散了,原来他并不想见它她一面,只要给她个不得善终的结果便满意。
“不劳烦你们了。”她遂莞尔,投江而去。
很多年前,她还是尾蓝狐的时候,很是怕水,常只能坐在湖边看他浸入水里,抖擞周身硕金的麟。她羡慕他的来去自由,却也试过下水窒息的痛苦,便骇了惊。狐能恋上麒麟么。妖格与仙格,怕是无缘了。
当年,她舍弃了。
尤瑭不说便装着不懂。
如今她却不怕。
只因已爱过。
沉入一江厚水,繁华掠影,转眼魂魄从身抽离。
“媚灵...”他在梦里辗转。尚不知媚灵已死,只叫起一个前世里魂牵梦绕的名,痴痴不舍。她浮现在他梦里,是个苍白绝美的鬼。
“尤瑭,你的恨,我算偿清了么?”她幽幽道。
“恨?”他却已不记得自己曾是头金麒麟。
“原来你忘了。”她苦笑。为他拼命留存记忆,只愿能千百年轮回再相见;为他舍弃奢望的人世凡间,只为能助他完成宿命的悠怨。但他却轻易地遗忘了她。
嗔恨荒唐,转身要走。从珂还在阴司路上等。
“媚灵,别走。”他莫明记得的名儿,真正舍不得。
她狠嚼着泪,转过头来,摁上他的心:“这里究竟有我么?”
怎样她装着不知道,他就偏不说出口。
“我......”他优柔依旧。
罢了。冤孽,就随着他再次轮回吧。想着,她化作一滴血淌入他的口,辗转来到那颗心栖留。留在他的心上,从此往后,尤瑭他不敢要的,她替他来要。人生苦短,竭力享尽奢华才不算辜负。
尤瑭。
人世究竟有什么不好。
5。
清泰元年。
石敬瑭登大晋皇位,改元天福,国号晋。
而后。知情人相传,年轻的帝王迷恋上一个宫女。
那宫女,一妆一饰,一颦一笑,像极了前朝唐妃媚灵。
晋高祖痴迷她的影子,一改往日英气,终日绸缪。
竟像中邪般,在她染病死掉之后自杀,追随同去。
后晋以后的故事。
与谁说,惟有长叹。
可人世,究竟有什么不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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