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神兵◎楚吴钩
晴江如镜月如钩，泛滟苍茫送客愁。
衣泪潜生竹枝曲，春潮遥上木兰舟。
事随云去身难到，梦逐烟销水自流。
昨日欢娱今何在？一枝梅谢楚江头。
冷冷的月光撒在这江面上，很容易让人想起跳动的风、流过的云。这白月光映出了我惨淡的面容，然而我的身后，却没有自己的影子。
报了大仇之后，我顿感失落。回家去，可是我的家在哪儿，恐怕如今已是荒草丛生遍地黄土了吧？回故乡去，可是故乡在那个我没有概念，没有印象的远方。继续留在中原，可是哪又是我的容身之处呢？我现在只能随着这一叶扁舟随风而逝，飘摇如萍。
前些天，我把他送走了，我心里真的希望他能够真的能留下来陪陪我，不要把我放逐在这遥远天际。他既然把我救了出来，可是为什么又让我一个人被孤单吞噬？就像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知道他一如他飘逸的白发那么坚定。难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自作多情吗？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逝在江天一线之中。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我倔强地转过身去，可是不睁气的泪水从腮边坠落，在蓝色的小衫上绽开出凄艳的花朵。待我再回头远眺，已经没有他的影踪了。
我百无聊赖，只得把船儿驶往岸边。突然传来一阵歌声：
“月下清江涌浪花，江边儿戏正抛沙。桨声渐近人归晚，渔火方明水上家。”
这会儿，我才注意到在昏暗的烛火边上，一位耄耋老翁独坐另一艘小船上垂钓。这时，他逸兴遄飞地唱着歌儿：
“如镜清江映大山，一汪碧水伴翁闲。渔歌新唱钩沉底，乐把丝竿问酒钱。”
他既在意于鱼，为何又不怕歌声惊动了小鱼儿？
“寻诗徒步近江村，向晚炊烟接远云。明月多情辉夜浪，因怜渔者照辛勤。”
看样子，他志在于渔，而非鱼了。
“野寨金风抚鬓丝，锦鳞游泳戏清池。诗人莫把秋辜负，当遣新词唱竹枝。”
我父亲曾经告诉我，这歌儿叫《竹枝词》，又名巴渝辞。这种流传于渝东一带的民歌，古已有之，而今已是盛行在大唐王朝的每一个角落里。
“不信权威不敬神，竹枝声里唱情真。弄舟何惧潮头站，自是风波浪里人。”
好一个风波浪里人，同是在这天地间打拼的人，为什么我就想不开呢？渐渐地，我的心里开始豁达了起来。
“一轮明月照清江，彼岸青山是故乡。只恨波浪无收拾，偏留皎洁入船舱。”
是啊，只要心中有了故乡，到处是故乡。月光也似先前那般清冷，而多了一丝暖意。我渐渐地被这歌儿迷住了，之前的惆怅也消散了许多。
“满江碧水映清秋，岸柳阴前系小舟。四下无风谁作浪，一群肥鲤上金钩。”
鱼儿也上钩了？难道这鱼也沉醉于他的歌声吗？古有姜子牙直钩垂钓，今有老翁以歌诱鱼。这也不失为一件奇事了。
“歌放青山绿水间，轻舟载月逐波还。舱边摆酒煎鲇鲤，快乐清江又一天。”老翁突然站起身，对我喊到：“姑娘，看你听了半晌，不如过来与老夫共享这美酒佳肴吧。”
原来他早已注意到我了。我把船儿往老翁那边划去，上了他船后，我欠了欠身，还一礼：“小女子忝颜相扰，望老先生勿以为怪。”老翁哈哈一笑：“我这乡野小民，可没那么些个礼数。老翁姓骞，别人送我个名号，叫垂云叟。姑娘可叫我骞老头就行了！”
我诚惶诚恐：“小女子姓胜，贱名小蛮。骞翁年长晚辈许多，怎敢妄行不敬之言？”
骞翁皱了皱眉头：“也就你们城里人礼数多，也罢，随你的便。胜姑娘小坐片刻，待我烹了鲜鲤与姑娘下酒。”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香，只见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渔溪鲇鱼”端了上来。我下箸一尝，真是汁红肉嫩，香味浓郁，麻辣可口。
“来来来，再尝尝我自酿的桂花酒。江心银泻璧新沉，船系崖边酒满斟。对饮清歌飘月夜，逍遥最是打鱼人。”骞翁兴头上来，又开始唱他的歌儿了。
桂花酒果是精心酿制而成，除了桂花外，里面有兼有蜜枣、枸杞、山葡萄的香味，真不负“醪醴”的美称。
“荡舟诗意自怀生，撒网清宵远浪腾。未把新杯人已醉，江如银练月如灯。胜姑娘，恕老夫多嘴，你好像有心事。”
我好容易才放下的负担又重上了我的心头，我的眉头。骞翁的话真是一语道破天机。
“银光泻地望清宵，故里高山着黛袍。何计剜将思念去，可从云畔借弯刀？胜姑娘，老夫虽无德无能，但是有几句话还是可以说与姑娘听听。”骞翁走到船头，凝望着辽阔的万里江天，“我每日在此谋生。有时闲下来，看着江水东流，流云飞逝，也觉得自己的大半辈子也就这么去了，也难免有凄凉之意。可是生无所息，人还是要往前看的，就像这水云一样，他们从未停留过前行的脚步。”
“土烧老酒胜琼觞，任我痴癫任我狂。照水青山峰上坐，长冈作舵驾清江。”骞翁转过身来抚须说道，“我想我是老了，可是每天也能度得几个客人，打得几尾鲜鱼。这日子还是那么好的，哪怕明天没有了，可是还有今天哪！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可是我依然开心，因为今天又能看看这风景，尝尝这佳肴，你说是不？”
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咱们今儿就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江面，响起嘹亮的歌声：
“老哥老酒老规章，欢煮鱼锅酌夜舱。对饮三斤船也醉，险倾归客下清江……”
待我一觉醒来，月亮依然挂在中天，只是我已经躺在自己的船上，骞翁连同他的小船已消失所踪。
也许是去打鱼去了吧，我没有多想，翻了个身子准备继续睡，这阵子我的心太累了。
“明月如灯挂碧空，多情照我忆芳容。当年也是清辉下，情也深深意也浓！”
我猛地惊醒了，原来，这骞翁也是性情中人，当年也曾有过一段美丽的故事。他不是“渡”人，而是“度”人！我竟没有听出此中的含意。
他把他的钓竿留在了我的船上，这又是何用意？
忽地，我看见前方江面上，几瓣梅花正顺水而流。这时节，哪来的梅花？再定睛一看，只见那梅花底下的水中，好似有一件东西在那儿发出若隐若现的淡淡的光芒。
我随手掣起钓竿，往江中一掷，钩儿竟然钩住了那件东西。我拿过来一看，是一个锦绣包袱。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对蕴含着冷冷光辉的钩子，还有一张绢，上面写着几个金字：
“月黑惊寒秋，群魔乱四周。何时天下静，清风满吴钩。名器称雄日，群魔扰春秋。升腾非我愿，功名付水流！”
我明白了，骞翁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地方，因为他心中还有那一线，为了那一线希望，他就痴痴地用一生去等待。如今，他把他的心愿交付于我，让我继续走他没有走完的人生路。
我不能等，我也不用去等。不管他对我有心也好，无情也罢，我只能用自己的脚走自己的路，哪怕前面太多坎坷。城市就在远方，行囊已背负在肩上。咫尺天涯，能够留存住曾经的记忆，已是一种奢求。如果他是无情的，我无须庸人自扰；如果他是有心，也许哪天他倦了，累了，还会回到这个地方，去寻觅曾经的足迹。就像这楚吴钩一样，见证了曾经的沧桑。
“乐在清江唱竹枝，红尘事事看还思。信藏心底千方浪，自涌新吟万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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