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迭 香
一。
红拂女身上有迷迭香。
村里的人都这样说，近她一尺，香气便染上身。
夏日，炎阳照，蝉声叠叠，微风过，有香袭来。
是她，红拂女，挎着竹编的衣篓，带着迷迭香来了。
朱红的平底绣花鞋，踩在斑驳的石板路上，发出轻快地摩擦声。
庭院雅静，被家父赁下，作我备考科举之用，出了繁穰的京城，这里便成我的家。我深知利害，用功苦读，与闲人少有往来。
可红拂女是个例外。
她住临家，靠洗衣度日。那样简陋的家室，我曾路过，却不停留观望，生怕抬眼迎见她炽烈的目光，书生，进来坐坐？
早听说，她很招摇，几乎与村上的男子都热络，而她满身的香，成为这偏远山村一个特色。初次遇见，她倚在屋门，摇晃着臂弯里的衣篓，冲我旋起一个笑涡，京城来的书生，捡个日子，教我识字如何？
她在村头桃花溪洗衣，满树的桃花正开，有风儿过，迷迭香气就顺着溪流漂扬开来。
那日我经过，一阵风起，将她的衣篓吹倒，我忙追下河，捞起漂走的衣裳。她立在溪边望我，被水浸湿的粉花裙，贴伏在腿上。她眉眼眯缝着，她说，书生，你的白衫沾了河泥，怎么好呢。
她咯咯笑起来，在水边，仿佛有回声，一波波荡开来，她说，我给你洗好么？
那时的我，竟被她一句话吓住，平白红了脸，我说，不碍，不碍事的。有些张口结舌，这样说出来，局促都没有了。她叫我书生,笑得无暇，身后是大片的桃花林，她的衣裙湿黏，粉粉红红一片，映入画里去。
二。
进了家门，眼里还是那幅画。想起她说的，要约我见面，心突突地跳。这是第一次与她相识，这么妩媚的女子。我握着墨笔的手发着抖，出了许多汗，汗把纸上字迹模糊了，那潮湿的黑，朦胧着，有一种欲望要冲出来。
十九岁的男子，忽然想找个出口，哪里是出口？心都烧起来了，一片片，全是野火花。我拎起水瓢冲着头,仲夏了，村子这样热，大朵大朵的合欢花开得艳，院子里杂树多，充满了鬼魅气。若不是临家院里挂满晾晒的衣物，真疑心到了荒外。
翌日，红拂女约我去了桃花溪。
说是条溪，水却流得急，擦过暗礁石，清清亮亮奔涌而去。红拂女在溪边等我，仍是一身粉衣裙，多年后，我依然记得这样清。老远，就闻到迷迭香。顺着香气，寻到她倚在桃树下，姿态万千。
我微微愣。这幅画，每次望到，都能怔住我的眼。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气质，有一种极致的落败的美。
见我片刻失神，她又咯咯笑，书生，那天帮我拾衣裳，我要谢你的。
那没什么，姑娘言重了。
你家阴气重，我都不敢进，多与我说会话，好么？
好的，我应了她，心里扑扑地跳着，手又湿了，桃花开得繁盛，有阵阵的香出来，她忽然拉了我的手问，他们都说我香，我香么？
三。
红拂女开始频繁出入我的家门。晌午一过，小院里，望着伊人面，好看，似桃花，到处都是粉红。我教她认字，树枝一折两半，石板地上笔划。她划两下就咯咯笑，被我骂了，然后小声说，我听话好不好？
这个乖样子，让人不由心一动。
夜晚，青石桌上点着蜡烛，月下看佳人，粉红的仲夏，她有淡淡的胭脂，不知何处来的香，弥漫在空气里，到处都是。
我静静地闻着，她察觉，吃吃地笑，书生，与京城比，你不愿在这里吧。
怎么会，这里宁合幽静，是京城比不了的。
她挑眉，说得动听，来日考得了功名，一定把这里忘个干净。
那么，也怎样忘不掉这股香。我轻轻吐出心里话。
她笑靥荡漾，帮我捞衣裳，又教我识字，我要请你吃酒，书生，你会饮酒？
红拂女果真请我吃酒，在她家的小院，傍晚时分，石凳上摆好酒壶小菜，温热的酒水斟好，她等着我。
晾晒的衣物全不见了，她言，怕扰了我赏月的兴致。
那晚月正圆，是下元吧，酒杯端起，她抿一口，样子很美。
我并非第一次喝酒，但才一口，眼泪就呛了出来，她说，到底是书生。
醉里看她，更觉得美，若是这村里的男子，都会惴惴地与她接近讨好，但这些，不该是我所想的。
却不妨碍我这样地喜欢她，她眼中，俱是胭脂色，手似小蛇，蜿蜒着过来，书生，你喝多了？
我的头发沉，两眼迷朦，却不停端起杯盏，一盏又一盏。
稀里糊涂，被她搀扶起来走。
她拉我到一间屋里，我不知是哪里，充满了花香，后来才知，是她的卧房，屋外雷声四起，已经后半夜了。
雨开始下，我的胃烧疼，翻来去，屋里暗，有雨声进来，一声声，催得人心慌，有热帕子递过来，我擦了脸，她转身的刹寻，我把她拉进怀中。
停顿，再停顿，空气呆住了。
我们好似些许尴尬，再接着，是吻，缠绵绵的吻，是她吻上我。
她挑起媚眼，很是诱惑，书生，你敢吻我吗。
我没有回话，以吻答了她。
雨声一片了，哗哗哗，我咬了她的嘴，她嚷着疼，声音是喜悦的，我们纠缠在一起，不知哪里是尽头，天快亮了吧。
天亮了，我怀里有一个迷迭香的女子。
四。
一个月后，我进京赶考。
红拂女将洗净的衣衫叠好，打成包囊递给我，手微微抖着，眼里是灰暗的颜色。
村里人都知道，红拂女恋上了我。
合欢花要枯萎，满树的黄叶乱摇，我与她就要分开。
最后一次，她低着头，缠着我，让我亲她。
我轻咳，有人。
哪里有人。在墨黑的小院里，只有月亮。
你会回来吧，她小声地说，我会等你的。
好，我说，你好好的。
手拂上她的乌丝，心却飘到别处，是来日的事了，来日会是什么样？
我听你的，我乖乖的，好么？
她声音很轻，我把脸埋到她发丝里，好香，这个女子，到处都是香。
又一个月后，我考取进士，是预料中的事，金榜提名，礼部侍郎待我的神色不同从前。
大人可有要去告慰之处？他屈膝恭迎。
尚无，我答，挥去脑中凸现的一抹粉红。
红拂女托人捎来书信，一笔一划，歪歪曲曲，像个孩童玩闹的字迹。
我想你，一句一行，你想我吗。
我怎会不想，但进殿听封的日子要来了，金銮殿盘龙舞凤奕奕生辉，还有霓裳幽婉的琵琶曲。
霓裳这样娇这样艳，锦衣金裙七彩锻，宛如仙女下世的容颜。
她是翰林大学士的千金，她喜欢我，自在殿前初遇，她就这样说。
她说琵琶是寄托心思的乐器，从此愿为我独弹。
五。
入冬。红拂女的书信又来，只有一行墨迹，书生，梅花缀满了树，你何日回来？
下仆眼神疑惑，我仓惶躲进书房回信，寥寥几句，改日再详谈。
撂下笔墨，霓裳在正堂等我，玉指娆舞，为我弹一曲夜闻落叶，琴声渐落，霓裳眼波流转，逍遥，你可愿陪着我，日行尽欢，夜闻落叶？她是多么精致又精心的姑娘，我震动，又欣喜。
终于，我书信一封，红拂，我不会再回去，缘分尽了，愿你善待自己。
风又起，唯剩的几片枯叶也落尽。
次日退朝，我回到家，下人来报，有一女子在厅堂，已等候多时。
进门见到红拂，她很憔悴，不再有粉红的颜色，我说，你为何来了？
书生，她声音颤抖，你不要我了么？
招呼下人准备饭菜，饭桌前，她并未吃什么，只是落着泪，我更看不起她，居然，还寻到京城来，还唤我书生，丢尽我的脸，简直，是不知羞耻。
我吩咐下人备马，送她回去，我说，我官事繁忙，无暇伴你，你回去罢，语气平淡无痕。
她拥住我，书生，你嫌弃我卑微，可我全心爱你，要把一生给你的，不论你是怎样。
眼泪湿了我的官服，我居然嫌这一大片眼泪，是的，我与她不成因果，她只是贫瘠的乡村女子，我的飞黄腾达却指日可待，来日娶了霓裳为妻，顺理成章接替大学士的官职。
不，不是这样，你我本非同道人，在一起不行的，我搪塞着，你走吧，要落雪了。
转过头，我听到红拂女在背后喊我，书生，书生，夹杂在马蹄声里，哽咽着，如鸟儿啼哭。
我没有回头，亦不能回头，所有一切，就让它过去吧，过去吧。
回屋，我擎起一杯酒，烛火萦萦，浮出红拂的唇角，抿着酒，胭脂的神色，很美。
达官显贵，我却只能是俗人。
六。
断了与红拂的念，像撇掉一件破旧的衣裳，我如释重负。
与霓裳出双入对，人们都啧啧称赞，郎才女貌。月色皎白，霓裳手指清柔，抚过我的脸，逍遥，还有谁，曾与你同赏月？
无人，我答她，你是唯一。
我已是如此虚伪。
数日之后，来了一封书信，旧时村里的乡亲捎来的。
信上只两行。
红拂女死了，跳了桃花溪。
往年冷冬从未淹死过人，结果她死了，你知道她为什么死吗？
我愕住，信纸落到地上，我万万想不到红拂女会死，她这般逼我，让我终生不得安宁，至此，我仍只想着自己。
褪去官袍，备好车马，我与霓裳说，我要出趟远门，很快回来，你，要等我。
来到红拂的院门，有百姓冲过来，劈头一个巴掌，楚逍遥，你害死了她。
火辣的疼，我捂着面，是她痴情，妄自菲薄，与我分了，就要寻死？
她怀了你的孩子，有人哽咽。
我愣了，有些站不稳，太想不到，这些日子，去寻你时，已经很显了，你没有看出来吗？若你对她慈悲些，她不会寻死的，也不会对你说，若你能慈悲一点，哪怕就一点，她不会牵累你，她那么美，是有人嫁的。
我没有见到红拂女，回来时，她已下葬了，缘是这样死的，不得入祖坟，我站在她坟前，光秃秃的坟头，烧着几柱香，那阵浓重的迷迭香，与粉红粉红的颜色，一齐埋进了黑土。
天黑了，我仍在她坟前坐着，她是绝望而去的。
她的憔悴，我曾以为是落败的样子。
她的痴情，我看成是难缠。
她裙角摇曳，眉目生动，书生，我要谢你的。
她哭着，我要把一生给你，她的眼泪，湿了我的衣服。
过了红拂女的头七，我才回了京城。
霓裳来见我，脸上是柔媚的笑，她挽住我，逍遥，你去了多日，我惦念得不行，看，我为你选的玉佩。
我接过玉佩，上面一行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眼泪，轰地涌出来。
风大了，我说。
七。
一年后，霓裳离开了我。
她说我生性疏懒孤僻，令她沮丧失意，她原本是神采飞扬的明媚女子，此时，她与我一样，常常叹息。我才察觉到我竟有了叹气的毛病，霓裳说，已是每时每刻的事。
我凛然发现自己的抑郁已经成疾，官场上更一蹶不振，渐渐被人齿冷，指指点点，受尽白眼，最终辞去了任期未满的礼部职务。
整天闭门不出，食不知味，做噩梦，一次次，我梦到红拂女，她站在床榻前，问我，你想我吗。
后来，去了外城，做了名小小的里胥，渐渐出入风花雪月之地，习惯了与那些女子饮酒调情，终是淡忘了很多回忆。
直到那一晚，我遇到了媚灵。
媚灵使我失神很久，她薄绸裹身，眼神风情万种，看我的刹那，我呆了。
她是红拂还魂的女子吧。
几乎一模一样。
我抱住她，问她，你认识我吗？
她软软依着我，里胥大人，您生得眉眼俊朗，谁能不认识呢，轻轻柔柔的声音，半是风月话，可是我，终于还是流下了泪。
我的泪吓坏了她，她说，小女哪句道错，惹您伤了心？
我真的哭了，在她怀中哭了好久，她轻轻拍着我，再不言一句，红烛灭了又点，满屋的暖红。
那是我哭得最淋漓的一次。
翌日，我离开那个小城，回到旧日山村，遇到燕山雪，是邻人介绍的女子，我们成亲生子，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
每年清明，我都会去红拂女的坟地，送上一枝桃花，我知道，她是喜欢桃花的，粉红的女子。
没人知晓我的秘密，燕山雪也不知道。
我回来，是为了离红拂女更近些。 (完) 连接地址：http://bbs.yezizhu.yzz.cn.yzz.cn/dispbbs.asp?boardID=18&ID=806818&page=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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