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圣庄趣谈
一。
楚逍遥仰头望着眼前这座陈年古宅。
云烟飘忽，宅院若隐若现。暗红的朱漆大门，当头一重牌匾高悬，曰——四圣山庄。
楚逍遥心生奇怪，回身看着自己的书童灵儿：“难道不该是‘状元宅’？”
灵儿一脸幽怨，死死拽住楚逍遥的衣袖，战栗个不停：“公子，灵儿不要住这里，铁定闹鬼的——”
楚逍遥抚上灵儿冰冷的手，微笑道：“这可是当今圣上赐予咱们的家。”
楚逍遥，新科状元，礼部郎中，蒙皇帝恩宠，赏宅院一处。问题出在，他婉拒了皇上面前的大红人赵丞相所提的亲事，于是好端端的豪宅之赏被掉包成这处古宅。
四圣山庄，于长安城可谓家喻户晓，缘由简单，闹鬼。据闲人传讲，那不单有鬼，还有妖。至于到底有何物，没人能言清，毕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若不是楚逍遥得罪到那位丞相大人，也不会来到这等是非之处。但楚逍遥似乎并不在意，拉着战战兢兢的灵儿推开了山庄大门。
庭院开阔,木栅竹栏层层迭迭，修葺得稳妥规整。厅堂清冷,没有影壁，地面用方红砂石砌筑而成,外表雕了若干花样。院子正中一个小小水池，睡莲正开，几尾红鱼其间游荡，红红白白煞是好看。东墙一丛修竹四向伸展，映出颇有意趣的竹影。回廊的雕龙刻凤亦是精致无比。若非矗立在这荒无清冷的深山中，也称得上是座简洁气派的大户豪宅。
楚逍遥点点头：“灵儿啊，其实这里不错的，我有些喜欢。”
灵儿依旧惶惶然，拽着他的袖子不放：“公子，你不觉身子莫名发冷？”
“青天白日，你哪里有这么多麻烦？”
“他们说这里有妖怪啊！”
楚逍遥正色道：“你我从不干伤天害理事，怕那些做甚？来，随我进里面瞧瞧。”
二。
有人浅浅笑。
两人抬眼，一粉衣紫裙的女子从回廊深处袅袅而来。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不信竟有人敢住到这儿来，”女子立在廊下笑颜如花，“小女子小桃，乃这四圣古宅中一株花妖。”
灵儿一屁股跌坐地上，牙齿不断打架：“你……你……”
楚逍遥对粉衣女子施了一礼：“在下楚逍遥，与书童灵儿初临贵宅。打扰之处，还请小桃姑娘见谅。”
小桃噗嗤一乐：“你不怕妖怪么？”
“不怕。书中云，自古人鬼皆以善恶分。 姑娘唇红齿白端庄秀丽，定是有颗仁慈悲悯心。何况——”
小桃早已笑得花枝乱颤：“何况什么？”
楚逍遥抖了抖长衫，清清嗓子道：“据说，我们状元乃天上文曲星下凡，下生自有神灵护佑。”
小桃拈一缕乌丝绕在指间环绕，顾自笑：“你以为世间有几颗文曲星。科举三年一次，哪来那么多星下凡？不过，你很有趣，我喜欢。”小桃走下长廊转身，边走边说，“和尚与老树他们正在后院下棋，一时半会下不完的，我先带你四下转转。”
四圣山庄很是广阔，宅院座北朝南，当间一座巨石将院落划成左右两界，颇有些气势。东西并排三座穿堂大院，连接三幢四、五丈高的楼阁，内套七小院，房舍一十八间。整幢宅子雕梁画栋，龙楼凤阁鳞次栉比，信步廊庑迂回，举目檐牙高椓，楼顶建有三座亭式重楼，飞阁凌空，乃是举杯邀月的好处所。
楚逍遥看得赞叹连连。几人边逛边聊，楚逍遥和灵儿从小桃口中得知了四圣山庄的种种轶事。比如此处最早由千年高龄的老树精看管，后来结识了法号金刚的妖仙和尚，和半兽半妖的黄金毛怪。最后便是伶俐活泼的花妖小桃的加入。众妖们一见如故，相识恨晚，遂决定云集于此相伴度日。于是乎，这幽黯荒漠的四圣山庄成了名副其实的深山鬼宅。
听到鬼宅二字，楚逍遥不禁感慨：“在下也曾听到市井百姓这样形容此处，但似乎与事实有些出入，明明只有你们几只妖留守，哪来的鬼呢。”
小桃瞥了他一眼：“说你读书人，最爱咬文嚼字。我还未讲完，宅子里是有鬼的，不过只一个，我们都叫他白生。
他在阳间不知冒犯了哪路牛鬼蛇神，阳寿未尽便被害死，还生生割掉了舌头。惨的是，后来怎样也寻不见那根舌头，凑不齐全尸去投胎，只得与我们一群妖格私混一处了。
不过，他执念重的很。那么多年过去，他仍一心想寻到那根舌头，好似藏着天大的冤情要诉说。详细情形，老树师公大概晓得，但他不讲，我们也不便多问。毕竟是白生的身上物，就由他去了。
就因为他满腹的愁云心事，进进出出从未小心在意，偶被打柴的樵夫撞见其形，搞得人尽皆知这山庄闹鬼。我们妖仙的名气都被他盖了下去，哼哼。”
楚逍遥暗自发笑，这种名头也要争啊。
小桃并未注意，继续自顾自说：“不过，你面子也不小了。白生听说你来，决定今晚在宅子设宴款待你。不过他没舌头，你就准备好纸墨与他书字交流吧。”
一圈转毕，和尚与老树他们也下完了棋，灵儿被差去柴房烧水沏茶，其余一人四妖坐下来叙话。
楚逍遥先对各位妖辈元老施了遍礼，才提起刚听闻白生在阳间发生的事，老树叹口气，捋捋枯枝长须道：“那本是个锦衣达官，一副书生的斯文模样，似你楚公子这风华年纪，被几个黑衣人一路抬来这荒山里扔到道旁，还硬翘开嘴巴割去舌头，嘴里念着‘让你作鬼也告不了我们赵爷的状’。当日我正于山间游逛，便将他出窍的魂魄领来山庄。”
楚逍遥不禁汗颜：“在下在京城读书时，曾听闻这样一桩冤情。传闻吏部上书白纵生，对皇帝直言进谏某位丞相的恶行，第二日人便神秘失踪，自此门庭中落，凄凉败尽。莫非便是你们所说的白生？”
老树略思半晌，点点头，就是他了。
灵儿端茶进来，听到对话，一把攥住楚逍遥的衣角：“公子，他得罪的不就是向你提亲的赵丞相？”
楚逍遥皱眉不语。小桃听出端倪，轻拍他肩膀笑道：“原来你也犯在那小人手里，才住进这人神借惧的宅子来。那个姓赵的乌龟，竟这般狠毒？告知我他所在之处，我今夜去结果了他。”
楚逍遥连忙俯身拱手：“小桃姑娘莫急，我与他无大瓜葛，无非没高攀他家的亲，却更由此得幸认识诸位友仁，也算阴差阳错成全一件美事。”
小桃气不过：“他分明想害死你。现在有报仇的机会，你却不愿再追究，是让四书五经念到痴了？”
老树摇晃着满身枯枝哈哈笑：“小桃你又来脾气。难得人家楚公子心境平和至此，此为肚量。”楚逍遥急忙起身回礼。
当晚人人妖妖聚首庭内大快朵颐，酣畅无比。唯一的遗憾是到最后也未见白生出现，不知他是否因对舌头的执念，又跑出去游荡了。
三。
翌日早朝，向来好事的官臣围聚着楚逍遥，打听鬼宅的情况。楚逍遥正嘻哈地搪塞着，忽然听到吏部侍郎说起赵丞相府上近日屡屡闹鬼的事。
马上有人凑近了打听。吏部郎中愈发讲得起劲：“就这一两日的事。昨日我去拜会赵大人，正撞见金光寺的方丈在丞相府上作法抓鬼。我在一旁看个满眼，那鬼一身白袍，嘴角还淌着血，法师说，它没有舌头。”
楚逍遥心里咯噔一下，忙凑过去打听：“结果那鬼怎样，收了么？”
“收了收了，不过听法师讲，这鬼生前含了冤，也没做过坏事，所以没将他神形趋灭，只带回了金山寺。诶，楚郎中——你跑什么？”
楚逍遥快马赶回四圣山庄。小桃正在池边梳理满头花枝，老树他们又聚在一起下棋。
“坏事，白生被抓走了！”
妖怪们连忙聚集过来，包括正在打扫的灵儿。问明原委，小桃怒不可遏：“这帮秃驴和尚，趋鬼也不分个善恶，我非去把金山寺扰个鸡犬不宁！”
黄金毛怪一口衔住她的裙角：“矜持，矜持，你还是个淑女不是？”
“可白生他……”
老树在一旁捋着胡子：“既然他被带回了金山寺，暂时应当无恙。只是寺里聚集众多得道高僧，若贸然闯入，凭我们的道行，没几个是他们对手。到时不仅救不出白生，更恐怕殃及自身。依我看，还是找人先去打探一下比较好。”
“找人？”
几双大大小小的眼睛一起盯向楚逍遥。
楚逍遥一脑门汗：“我就知道。”
四。
金光寺寺如其名，金光灿烂，香火旺盛，不负京城第一大寺的盛名。幸好并非初一十五，否则楚逍遥和灵儿除了满眼满堂烧香磕头的百姓之外，铁定什么也找不到。
两个人在正殿佯装磕头祈福完毕，起身往后院疾走，边走边张望着，盼望能寻见些关于白生的蛛丝马迹。转了许久也没什么收获，倒是被几个袈裟僧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
楚逍遥略一思索，觉得还是冒险摸进方丈室一探究竟。结果才走到方丈室门口，正撞见晦明法师走出房来。
两方见过礼，楚逍遥还未来得及张口，晦明就直奔主题：“贫僧见二位施主印堂发黑，似乎沾染上了不净之物。”
楚逍遥挠了挠头，这和尚好生厉害。正愁不知怎样接腔，灵儿却在身后嘤嘤抽泣起来。
“我家公子遇到妖怪了，听说这里的法师好厉害，求大师救救我家公子……”
晦明微微一笑，取出两道符咒递过去：“不过是些小妖，施主不必多虑，将此符贴在心口，保二位安然无恙。”
“多谢。”楚逍遥大大方方接过符咒揣在怀中，“听闻大师法力高强，屡俘恶鬼，为民除害，晚生真是佩服的紧。”
晦明淡然道：“哪里什么恶鬼，不过无法转世的孤魂罢了。现镇在佛堂内，愿佛祖早日超渡于他。阿弥陀佛。”
楚逍遥和灵儿心中一阵窃喜，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既然只是无害的孤魂，大师何不放掉他，让他自行投胎去？”
晦明眼一瞪：“善哉，善哉。老衲不可眼睁睁见它青天白日游荡人世间，惊吓到黎民百姓。做了鬼，还出来吓人，这便是他的罪过。”
楚逍遥语噎，急忙告辞。回家的路上，不忘取出怀中的符咒丢掉。想必宅子里那几只妖老妖小，定是敌不过这符的法力。
五。
几个时辰之后，楚逍遥与灵儿身穿漆黑的夜行衣，再次出现在金光寺。此行目的明确，解救白生。
金刚妖仙与二人同道而来，帮二人暗夜指路。这还是妖和尚羞于提起的陈年往事：几百年前，他曾多次趁夜摸进金山寺盗取佛经来修炼，算是轻车熟路了。
在金刚带领下，一行人顺利摸进殿门。殿里供着的长明灯尚亮，一眼就望见殿中佛堂供着贴了符的白瓷净瓶。
而且是，两个。
楚逍遥灵儿金刚三人大眼瞪小眼，哪个是白生？
考虑再三，决定两个一起带走。就算其中一瓶是只恶鬼，估计也不是四圣山庄妖们的对手。楚逍遥揣起净瓶，想了想对灵儿道：“再找找，别落下什么。”灵儿点点头，又与和尚四下查看起来。正寻着，却有个值夜的小和尚闯进来，看见几个怪样人物一愣，马上号叫起来：“有贼，抓贼啊！”
庙里和尚们听到声音连忙从四处跑来。楚逍遥一行人只好慌慌张张往外跑，一群手拿棍棒的看门和尚在身后穷追不舍。
金刚老妖本在最前带领二人钻小路奔逃，并且适时显一显形，吓跑几个小僧。谁知自己一现身，竟引得小僧们扯开脖子喊有妖怪。这下可好，又引出一群颇有法力的袈裟僧来追赶，自己渐要承受不住了。
楚逍遥看到不妙，边跑边对金刚老妖道：“别顾我们，你快逃。我们先找地方藏了。”金刚点点头，一旋身消失在空气里。楚逍遥死命抓着灵儿窜进小道旁的灌木丛。
这种情况下要想翻墙出去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两人猫在树丛里，大气也不敢出。听着和尚僧人们舞着棍杖越来越近，灵儿做最后的挣扎和憧憬：“公子，你说，会不会有好心的神仙来救我们？”
灵光一闪，不如放个鬼出来吓吓他们！楚逍遥决定赌一把，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个瓶子，看也不看就抛了出去。
一声清脆的瓷器破碎声响，接着就是一阵雷鸣般的咆哮：“终于出来了！”
楚逍遥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天，不会这么霉运吧。
原想寺里除了晦明以外也没其他得道高僧，所以决定冒险放个鬼出来吓退和尚们。有一半的几率可以放出白生，况且白生不会害人。而另外一个瓶子里，很可能关着一只与白生类似的无害的鬼。只要吓吓他们就好，可是……
可是眼前这个头上有利角、一头乱蓬蓬的红发、胳膊粗过大腿的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无害的。见此妖物，灵儿立时傻了，大帮追到跟前的和尚也瑟瑟发抖向后猛退。
楚逍遥咬着牙挖空心思想该怎样应付。天灵灵地灵灵好像不是很靠谱，临兵斗战者皆列阵前也没什么用，猪血鸡血这类东西肯定是来不及了，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是个书生而不是个跳大神的。
六。
“哎呀我的天人，呆成这般，你羞不羞？”小桃娇滴滴的声音从墙头传来，楚逍遥和灵儿大喜过望，救星来了！
只见小桃从墙头灵巧跳下，手中一株桃花立时变幻成硕大无比的银锤。一眨眼的功夫，小桃已经一跃而起，挥动大锤向那妖怪砍了过去，更带起漫天的桃花瓣飘舞在半空，令楚逍遥竟是没能看清，那是柄怎样的武器，娇弱的小桃又是怎样能抗得动的。
妖怪毕竟身形庞大力如蛮牛，面对小桃雨点般的锤凿，忽然冒了火气，大手一挥握住了银锤，一下撅成两段。楚逍遥连连大叫小心。小桃一个旋身跳到旁边树枝上，气急败坏地想对策。
紧跟而来的是黄金毛怪和金刚仙，两位老妖一个猛冲上前，对着妖怪正身一通乱顶，直顶得那妖怪痛得嗷嗷怪吼；另一位则远远在旁默念巫衣法术，突然手臂一抬，一道亮光对准妖怪突袭过去，正击在它胸口，瞬时满院都回荡着妖怪震耳欲聋的惨叫。
小桃也正准备加入战斗，忽听一阵威严的喝乎：“何方妖孽在此放肆，还不快束手就擒！”定睛一看，原来是晦明法师一身隆重的僧袍，端着钵盂疾步赶来了。
小桃怪叫一声不好，抓起楚逍遥和灵儿麻利地翻过院墙，往四圣山庄猛跑。
一口气跑回宅子，摊在地上喘了半天气，楚逍遥才想起怀里的白生，连忙把瓶子拿出来揭了符开了盖，就见一缕青烟从瓶口冒出，慢慢凝聚一处变成一位白衣书生，模样十分清秀，只是嘴角淌着血污。
白生对小桃点点头，然后冲着楚逍遥就是一拜。楚逍遥急忙还礼：“在下楚逍遥，久仰白兄大名，幸会幸会。这是我的书童灵儿。”
白生冲着灵儿也拜了拜，灵儿连忙回礼。
“你的事我们都听老树师公讲过了，好巧的，你和这位楚公子可有同一个仇人呢。”小桃挪过来望着浮在半空的白生笑骂，“可我说你这个笨蛋，好端端跑去那人府上，还被人逮到，哪有你这样寻仇的？”
白生缩缩脖子苦笑了下，然后四下张望。
“你在找其他人？”小桃依然望着他。
白生点点头，楚逍遥也才发现没见老树几个。
“他们啊～”小桃妖娆一笑，“去赵府给你俩报仇去了。”
楚逍遥惨叫了起来。
七。
第二天，赵丞相抱病未能上朝，不过丞相府里整夜鬼哭狼嚎的闹鬼之事还是传得沸沸扬扬。
为此，楚逍遥三上金光寺向晦明禅师赔罪，经他搬出四书五经上一系列是非道理乱讲一气后，晦明终于同意暂时不追究此事。
当然只是暂时。一旦四圣山庄的妖精们再惹出事端来，他晦明绝不袖手旁观。
但总的来说，整件事算是圆满完结。为此，四圣山庄古宅里上下痛饮三天。
最后，楚逍遥举着酒杯，望着一屋子七倒八歪的老树、小桃、黄金毛怪、白生和灵儿，对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金刚老妖表示了由衷的钦佩：“金刚兄，你酒量好，这样都不会醉，晚生委实佩服。”
金刚和尚白了他一眼，轻声叨咕：“还状元呢，不晓得佛门弟子要戒酒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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