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梦一场万年长
十一
李唐有个正房妻室。是家门世交的千金。出嫁后,一直随家居于江州,不在长安城里。
李唐给凤儿置了厢房,亭台楼阁,水榭花石。他把她金屋藏娇。
他搂着她,唤,凤儿,你才是我真正恩爱的妻。
她轻声应和,李唐,我的李唐。
自己成了李氏,他仍唤她凤儿。又这般待她如瑰宝。她心存感激。
李唐也爱写字,篇篇都涂在凤儿家的作坊造出的纸上。他用大把银子当下那个作坊,连她娘亲也一齐供养起来。
凤儿为他清理桌案。一叠叠墨香与纸香交合的书卷,她细细抹去浮尘,摆放整齐。
我李唐今生只用你家的纸张写字,也不再让别人用它。他望着她笑,那纸上分明有你的体香。
她娇嗔,早就不再去采花,怎会还有我的味道。
他一把揽过她的腰,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纸花仙子。
他吻上她的唇。动情处,她轻声吟叹。
他这样爱着她。她想,今后一生也就这样,与他平常夫妇,举案齐眉,也并无不适当。
心底深藏的那个人儿,终究会跟随时间流逝殆尽吧。她叮嘱自己莫再回想。
十二
平常的一晚,夫妻二人双双去戏楼听戏,当红名角顾疏亲的拿手曲目——《庆清朝慢》。
戏散。他执着她的手,拥坐在马车里,一路讨论着方才美轮美奂的乐曲声。车帐内一片欢声笑语的幸福。
马车停在李府大门。刚刚进去,下人丫鬟都垂手低眉,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好似换了空气。
这是怎么?他与她生奇,牵手入了大厅。
只见一位女子,坠马髻危耸,八字眉哀呈,眼下一滴饰上去的嫣红流泪痣,身着绯的蓝花裙,轻纱披肩,体态丰盈地起身相迎。
是位大家风范,姿态雍容的美人。
有眉黛清扫的婢女,站在她身边,正趾高气扬向众人道,
李唐如见鬼魅,后退一步,失声道,夫人……你……什么时候到的?
那女人一笑,李唐,你身边这位,才是夫人吧。
凤儿一个激灵,明白了对方的身份,慌忙拜跪,姐姐在上,请受妹妹一拜。
女人几步上前搀扶住她,姿态相亲,妹妹快别多礼。想必李唐他忘了对你提起我,我本姓程。
夫人,她……是凤儿,我前不久才娶进家门。
那女人掩面笑骂,李唐,你急什么,好似我多容不得人。说着,亲热地牵住了她的手,上下打量,啧啧道,真美,怪不得他不肯去江州看我,原来是有凤儿妹妹这样的美人相伴左右,换作我,定也不舍得离开了。
一副低贱相,哪
俏梅住嘴。女人回身喝道,小心你那舌头,再乱说话,砍了喂狗去。又转过头来对凤儿道,这是我的贴身女婢俏梅,被我宠得没了样子,总是口无遮拦。凤儿妹妹千万不要介怀。
程氏牵着她的手,入座,吹茶。一阵妹妹长,妹妹短地问,好生亲近。
看上去,是个温厚慈祥的女人。凤儿心生好感。
她心地单纯,把她当作亲姐姐一样。
二女一夫,相亲相爱,相敬如宾,相安无事。天长日久,连李唐也放下了那颗悬吊的心。
十三
夏末,热浪起伏,蝉声缭绕。李唐公事在身,出了远门。
午后,程氏邀凤儿到亭间品尝乡间鲜果。是种甘甜醇酿的酒枣。谁知几枚落肚,浓浓酒意便涌上了头。她只得摇摇晃晃地告别程氏,回到卧房,睡了一梦。
睡梦里,听见一声尖利的嘶叫,抓奸夫淫妇!
声音分明来自厢房附近。她猛地睁眼。
只见丫鬟俏梅正站在自己的卧房门口,一盏白玉茶杯碎在脚边,溅出一地的汤汤水水。她双眼睁得像铜铃一般,指着她拼命地叫嚷。
天,这是噩梦!
她身边躺着个赤裸裸的男人,面丑目恶,正流着涎水,对着她傻笑。而她自己,竟一丝不挂、一觅无余地躺在锦绣被里,和那傻男人同床共枕。
她几乎昏厥,却又昏厥不得,想要起身,却又软弱无力。卧室四周,皆是人影,张张憎恨鄙夷的脸。
程氏应声踏进门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俏梅帕子掩着脸,尖声诉说着刚才目睹的一切,夫人,我奉您意给这贱人端来醒酒汤,谁料她和柴房的傻子通奸,正被我一眼撞见,脏死人了,简直秽了我的眼!
姐姐……她看看自己,又看看那男人。忽觉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凤儿,我和李唐一向待你不薄,你竟干出如此勾当,裴氏一脸的痛心疾首,严厉指责,让我怎样对他交代?
姐姐……她不知怎样开口解释。横祸突如其来,脑际恍惚一片。
呸!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还有脸叫夫人为姐姐?俏梅几步上前,一把将被子旋开,她的肉体,粉白晶莹地裸在众人的眼前。
她闭上眼睛。她叫,李唐!
莫再叫你那李唐,还嫌事端不够大喇么。如此野性嚣张,真真该打。程氏重声喝道,俏梅,去拿家法,代我责她二十鞭来!
一根手指般粗细的深绿藤条,梢头一翘,竹叶青蛇出洞,吐着血红的舌头,唰的一鞭下去,白嫩的肩头立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贱坯!俏梅每抽一下,便附着喊一声。仿佛最仇恨便是她。
她咬紧嘴唇,翻滚在地,强挨着满身满心的剧痛。无暇去想,究竟自己惹了哪路的神鬼,竟要这般加害于她。
鞭子落地,俏梅气喘吁吁。众人脸上皆是无比的快意。
干出这种丑事,传到李家人耳里去,不但他府上颜面扫地,连我这当妻的也没脸见人。程氏冷着脸对房内众多仆人道,今日之事,嘴上都给我把个严实,要是谁敢吐露半个字,我定让他死得难看。都听着没有!
众下人连忙唯唯诺诺地应和。
继而转过头来,冰冷的眼睛望着遍体鳞伤的凤儿,厉声喝道,还不快给我穿上衣服!
下人门跟随程氏跨出房门。唯剩她一人。通体的剧痛内外夹击,刺得她昏厥过去。
十四
那日起,除了偶尔有下人送来药膏和残羹剩饭,厢房自早到晚鸦雀无声。
鞭伤火烧火燎,袭得她整夜无法合眼。白日里,除了给伤口上药,她只做一件事,怔怔守在窗边,盼望李唐的出现,还她一场清白。
但数日过去,他依旧不曾出现。
不知是公事缠身尚未回家,还是被人剥夺了来探望她的权利。
她无从知晓。食物酸涩难以下咽,周身气力已经所剩无几。
她要强撑下去。她想他终会来见她。这样没了性命,她绝不能甘心。
还有那至爱的娘亲。很久没去探望,不知是否得知了她所遭受的万般劫难。
但愿未曾听说。这样的痛楚,想必做娘亲的,比她更不能承受。
泪水晃然落满了脸,四处寻不见帕子,她抬起手背轻轻抹掉。她知道,想要省下几分力气,须是连血泪都要吞进肚去。
还有那不知身在何方的王良之,他的先生。倘若他听闻这般窘迫的她,会怎样呢。
想到此,她拼命地叉开思绪。她已不能想他。否则更会被痛楚折磨得五脏俱焚。
十五
一直这般挣扎到寒冬来临。
她竟然咬着牙,坚忍地挨过一个多月的光景。身上的伤口,竟也奇迹般开始愈合。
有未过冬的鸟儿,落在枯干的枝头,发出戚戚地鸣叫。她想,是否来了转机?
然而,却是更大的劫难,兜头而来。
俏梅死了。夜深人静,只身投了庭院里不浅不深的藏澜湖。
程氏当着众人,竟甩掉了大家风范与贵气,伏在俏梅浮肿变形的尸身旁,哭嚎得昏天黑地。
众人皆叹。那是陪她最久时日的丫鬟。下人们围在一旁,苍白无力地劝慰着。
突听有人厉声号叫,看俏梅手中抓了什么!
程氏仿佛听到号令一般,扑上去抓过尸体的右手,用力扳开,扯出一条白色绢帕。
帕子的一角,绣着一个金边的凤字。
她看着,仿佛发了疯一样,把那个天杀的贱人给我抓来!!
凤儿被人推桑到程氏脚边。她惊恐地望着她,高高在上,凶神恶煞。
还未张口,程氏厚重的木履便雨点般踢在她身上。贱女人,心肠如此狠毒,竟把我可怜的俏梅推下湖去!你知她不会游水,定是存着杀人的心!
我那短命的俏梅,只因上次撞见你的淫事,代我惩罚你几鞭,你便要赶尽杀绝,这般丧尽天良!天下怎会有你这样的恶毒之人!
冤!!她张口要辩,一条白色的帕子甩到她面前。这是你的帕子,俏梅攥在手心的证物!还有什么可说?!众人怒目而视,眼神尽是鄙意与唾弃。
帕角的凤字,那确是她的帕子。只是很多时日,她都寻它不到。她定定地望着那段白绢,猛一激灵,恍然大悟一般。
她突然想明白,突然懂得了,眼前的程氏,这个妒妇,一切都是她设的机关,是她陷害她。
自己心思简单,而她手段老道。那次称她醉酒,摆了靡乱的局,又差下人来送茶撞见。之后便让俏梅代她施用家法,造就自己恨她的意象,与害她的动机。其间不忘暗自拿走她的身边之物。最终一步棋,便是栽赃个永不能翻身的罪名给她,让她彻底十恶不赦,众叛亲离。
这个狠毒的妇人,因着抢了他夫宠的妒忌,竟不惜弄死贴身的丫鬟。她早已泯灭了人性。
嘴边瞥出一抹冷笑。她抬起头,对着程氏,一字一句道,你,不,是,人。
死到临头,还这般猖狂,来人!给我绑了,送交官府去!程氏厉声令下,众人皆拿了粗实的藤条一起拥上,捆绑了她的手。
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不要。
她听了出来,是李唐的声音。她的夫君。
他就在人群里。他一直在人群里,看众人对着她,恶狠狠地刁难。
也许他早就归来,目睹了这段日子她经历的一切地狱般的劫难。
直到最后,他才站了出来,为她喊上一句,不要。
程氏抬头望去,愤恨地道,这狠毒女子如此丧尽天良,李唐,莫说你还要为她求情。
凤儿直起身子,抚顺凌乱的发丝。她望向他,李唐,你可信我会杀人。声音与眼神,唯有平静与从容。
李唐眼神幽深,仿佛充满难以言表的苦。他听到程氏凛冽如冰雪的声音,不成器的男人,枉费你我夫妻一场。你若再犹豫,我自会向我爹禀告,惩办了这悍妇,顺便抹去你虚空的功名。
之后,被人踩在脚下、双膝跪地的凤儿,看着他的李唐,双手掩上了眼睛。
他的李唐,遮着眼,掩着面,一扭头,跑出了大门。
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纸花仙子。旧日里,他对她这样说。
如今,他为了保住那身功名利禄,终于抛弃他的纸花仙子,顾自而去。
她的手被牢牢绑着,头被枷低低压着,一路让人押向官府去。
她缓缓闭了眼睛。
十六
长长的梦。
她梦到了她的娘亲,缕着鬓角的白发,在作坊里不停地忙。又梦到童年,城外的溪水边,她洗一篮艳红翠绿的绫罗衣衫。梦到繁花似锦的青楼,与青楼里夜夜欢宵的风尘女人。梦到了桃花,溪水,水中,身影漂浮不定的那个男子。她抬头,他微笑着立在眼前。她上前一步抱紧,她说,先生,王良之,我终于等到你。
有一个声音唤醒她。凤儿。
她睁开眼。眼前站定一个男人。这面孔,竟真的是她日思夜想的脸,王良之的脸。
她以为仍是梦境。未等她掐狞自己的手臂,满身未愈的伤口便狠狠地刺痛她,告诉她,这不是梦。
先生!凤儿将他一抱,紧紧。周身伤痛全然不顾。
王良之把她一推,语气冰冷。凤儿,你醒醒,看看我,看看这是何处。
她这才真的清醒。借着牢内昏黄的油灯,她才看清,他的王良之,早已褪了翩翩白衣,着了肃穆的官袍,双目炯炯,气势汹汹。他的王良之,已经成了京城知府王良之,王大人。
两旁的衙役,个个魁梧,表情刚硬。
地牢的火光,明明灭灭,仿佛弥留的病体,将死的生涯。
十七
恍惚中,她理不清思绪中诸多纷杂的变故。
为何她的
他竟真的回到长安城,却为何没能实现旧时再次相见的诺言。
他可曾知道这些年来,她是怎样的凄凉惨痛。
他可曾知道,这一切痛苦的根源,全因她听了他的话,将自己交给了他托付的男人。
他可曾知道,那些黯淡无光、生不如死的日子,她是念着谁的名,才得以支撑着残留人间。
他又可曾知道,此时的她,多么期盼他将她紧拥入怀。哪怕就此白陵一尺,都足以安然离世。
十八
最终,她又沦落到这个依旧眉清目秀的俊朗男人手中,仿佛一个轮回。
她满身疮痍,苍白面孔,两只夜般黑的大眼睛,黑夜等待黎明一样等待着一个男子来安排她的命运。
但他一丝不苟的脸,毫无表情,目光如炬,仿佛要射穿她的身体。
凤儿,你到底有没有杀他家的婢女。赶快如实相告,这案情或许还有转机。他叫退了身边的衙役,压低声音问。
她抬起头,仔细将他打量。
上次酒楼一别,已有五年不得相见。五年。
五年,足以让她深深爱过的先生,变为浑身散发陌生冰冷气味的当朝官吏。
五年,也让他全然忘记了旧时的自己,那个梳着柔软发髻,上着半旧的绯红桃花袄,下穿绿色沉香罗裙,立于桃花溪水中的女孩子,是怎样被他牵了手,又被他深深的醉吻,再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最后将她的生命,对另外一个男人,相托相嘱。他说,这是他唯一的放不下。
五年后,油灯摇曳的地牢中,他的表情摇摆不定,一阴一晴。生冷地问她,你是否杀了人。
五年,委实太长。她的人生,早已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十九
她没有作声,缓缓缩回铁牢的一角。
男人恼起来,想不到,你竟成了这样。心怀毒妒,将人命当儿戏。他深深叹气,铁证如山,你再执拗,我亦无法帮你。
她竟嗤地笑出了声。眼睛忽闪,直望向他,王良之,你听清楚。我确是杀了人。我杀了那个女人。我夜里唤她到了庭院,推她下了湖。你可知我为何这样做?因为我背着李唐,与野汉子暗地私通,其间竟让她撞上。正是欢淫之际,被她打断,真是好生懊恼。如此不识相,我实在怀恨在心,所以我淹死她。你说,这是不是完满的因果?
“啪”的一声,他一个耳光,煽在她的脸上。娼妇,早该认清了你。枉费我曾经对你那般动情!
她伸出手背,抹掉嘴角的血水,忽地媚眼如丝,我是娼妇,我这个娼妇人尽可夫。可是王良之,我这个娼妇,也骗到了你的情,那时的你怎会这般痴傻,我从来没喜欢过你啊。
他忍无可忍,提起官靴,劈头盖脸地踢向她全身,恶狠狠地咒骂,娼妇,贱人!
她不挣扎。她等他停了手,停了嘴。她神经质地,甜美地笑了,若能回到从前,该多好啊。先生,我还记得,遇见你的那天,是在江州城外的溪边。那满溪洋洋洒洒的花瓣,真的好美。你来了,立在桃花雨里,对着我笑,向我打听我家的纸坊,又帮我浣洗那衣裳。我好高兴,我盼着那一路走不到尽头。那年我才十四岁……
他的眼睛一湿。
王良之,你打的好。我终于了无牵挂。我曾把那程氏当作亲姐姐,她迫害我。我曾把李唐当作今生的倚靠,他遗弃我。我曾把你当作深埋心底的信仰,你这般打我。打的好,王良之。我还要这人世干什么?
还要这人世干什么呢。
五年,她从单纯美好的小女孩,变成众人眼中因仇嗜婢的荡妇李凤氏。
五年,他从白衣翩翩的俊朗书生,变成铁石心肠的京城知府王良之。
五年以前,他站在光线黯淡的纸坊里,定定望着瘦小柔弱的她,身着宽阔飘逸的唐衣,用稚嫩地声音讲,煮花瓣最讲究火候,否则花瓣的颜色和清香散不出来……那些花都由我来采,要采新开苞的,颜色要淡,气味要清,不然便染坏了纸色……
五年以后,他坐在监斩台上,亲手执斩他的过往。他听着她断头的血,咝咝地响,直射向蓝天,似乎要射杀太阳一样。他抬起手,用华丽的官袖,遮了眼睛。他实在不忍看他曾经爱过的女子,就这样身首异处,死于非命。流金的岁月,箭般回放,定在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阳光若金,天空瓦蓝,溪水清亮,桃色芬芳。空气里,都是春天骚动的醇美花香。
你死过吗。
我死过。
断头是刹那的事。刀起,刀落,脑袋就落了地,和着泥土,滚了又滚。我睁圆了眼,看那泊泊喷出的鲜血,像一簇流光倾泻而出,和着嘶嘶作响的音乐奔涌乱舞。人群“喔”的一声,为这恶有恶报的死,集体吟诵。
我不怨恨。
轻车熟路的阴曹地府。黄泉路,奈何桥,逐个走一遍过场。只是,孟婆那碗汤,我不要喝。
为何要喝,为何要忘。若有前尘往事可以嚼味,八卦一般消遣,便可稍安毋躁,静待下一次轮回转世。再繁琐的过程也不会寂寥。
故此,我要我,一直都记得。记得那一世,绯红棉袄里稚幼的我,睁着漆黑无知的大眼睛,在大唐长安的桃花暮春里,等待有一个人轻轻走来,带给我宿命般的劫数难逃。
我要我,生生世世都记得。(完)
连接地址:http://bbs.yezizhu.yzz.cn/dispbbs.asp?boardID=18&ID=667970&page=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