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梦一场万年长
你老过吗。
我老过。
某一天,某一刹那,就老了。
老得花容失色,老得丑陋猥琐。
倒也并不令人绝望。好在还有下辈子。转世为人,重新来过。
依稀黄泉路,婆娑奈何桥。孟婆偻屈着背,颤颤悠悠,盛出一碗汤。
人生苦痛,皆由情字引。喝了它,从此忘归忘,生归生。
我不苦痛,我的心死在了身前头。我眼睛斜睨着她,孟婆,这汤我不要喝。
前尘旧事,还要留给自己,当作解闷一般,细细地咀嚼品味呢。
说罢甩了汤碗,不理会身后孟婆的召唤,顾自跳进赤水河。
我没有喝那汤。前世的种种,我都记得。
不光那一次。千百年间依次轮回,奈何桥上驻足,我都能将它忆起。
忆起那一世,宿命一般百转千回的过往。
一
那一年,她十四岁。大唐的京城,长安城的桃花暮春。
一夜间,桃花处处开遍。风吹,花瓣飞舞,飘过高高矮矮的屋檐,坠落在江州城外,清澈流
淌的涓涓溪水中。
斑驳的水面映出一个人影,翩翩的白衫,随着水韵一波一波地散开。
她停下洗衣的手,抬头望去。一个男子,身材修长,手持折扇,立在桃花雨里。
小姑娘,你可知这京城,有一家名为染凤的造纸坊?
她愣了下,眨了眨乌黑的眼瞳,我知道的。
在下初至京城,人地生疏。正要去寻那家纸坊,可否请姑娘带路。
她看着他。青丝整齐的梳在脑后,发顶的纶巾随风飘摆。一身白净的长衫,沾染长途跋涉的风尘。厚重的包袱背挂在肩,漆黑的眉宇俊朗的脸。
可是,得待我洗完这篮衣裳。她指了指手边的衣篮,面露难色。
他笑了,无碍,我来帮你。说完走到她身边蹲下,拎了一件罗衫,浸入水中揉搓起来。
游蕲水金山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他轻轻吟着,清秀的面容布满了轻松的笑意。
她望着他。望着望着,脸上漾出点点绯红。她扭过头去,亦使劲搓起手中衣来。
二
路上,她听他说,是进京赶考的书生。但为何一至京城,就要去寻那纸坊?她好奇。
那家作坊造纸术乃是一流,相传能予涂墨之人好的运道。他笑着说,在我家乡的村庄,无论私塾的先生,还是念书的孩童,心中都有个愿。有朝一日进京考取功名,定要去拜访那家有名的纸坊,用一用那里的纸张。
她心中高兴不已。那是她爹娘的手艺啊。
从她懂事起,都见爹娘整日在作坊里忙。技术有多好,从日复一日门庭若市的生意就能看出。偶尔她被娘亲差去采花。一篮篮娇艳的花朵被摘了来,洗净煮好,浸入纯白的纸浆。宣纸自梭压机抽离,张张平整光滑,印显层层迭迭的花样。空气中蕴着淡雅的香气,满是各色花蕾的芬芳。
作坊的名,也是她的名。爹给的名。叫凤。
直到爹爹的病逝,家中生意逐渐冷落,只剩娘亲一人奔忙其中,早晚操劳不停。她长大了一点,闲暇里,也找到了糊口的差计,为一家生意兴隆的青楼女妓浣洗衣裳。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赚得的银两将将够得贴补家用。
此时听得纸坊依然远赋声名,她暗自激动。这些年,娘的苦心坚持,总算没有白费。
一路到了作坊门口,她掀开布帘边往里走,边唤,娘,娘,这位客官要买纸呐。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便是纸坊家的女儿。
她眨着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对他甜甜地笑了。
三
花笺宣纸,其质极精,细薄光润,首尾匀薄如一。抚着平滑的纸张,闻出一阵清香。他惊叹,果然是好纸,怎么制成的呢,竟能把这花瓣丝毫未损地融制进去。
她抢在娘之前,开口细讲起来:这里头数火候最讲究,煮花瓣的时候,火候要适宜,火太大,煮烂了,火太小,花瓣的颜色和清香又散不出来。只有煮得恰到好处,捞出晾干,加进纸浆,轧入梭机......
从小耳儒目染,她早已懂得很多。一谈起制纸,刚刚的稚嫩顿失,眼神尽是自豪,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一般:花朵都由我来采,要采新开苞的,颜色要淡,气味要清,不然便染坏了纸色……
他望着她。暗暗的屋子里,刚刚发育的身子,着了宽敞飘逸的唐衣,半旧的绯红桃花袄,绿花罗裙,柔软的发髻卷在耳边,眼睛大而明亮。整个人,就像一朵将开的幼嫩花朵。
他看定了眼神。
她缓过神来,慌忙停了口,红着脸退到娘亲身旁,羞涩的笑容绽放在俏皮的脸上。
四
男人就在纸坊近处,找了一家旧房住了下来,准备数日后的科举考试。
她仔细卷了一捆上好的纸隽,带到他的住处。隔着木窗,望他端坐屋内,一笔一笔书写着。
他抬头看见她,急忙起身开门,唤她进来。
她轻轻走到桌案前。鼠须笔槁在石砚上,满屋飘着松真墨香。平展的宣纸上,有秀丽的字迹。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
该是首诗。她逐字轻轻地念着。
他惊讶,凤姑娘,你小小年纪,竟认得这些字,着实不简单。
爹在世时,曾教我认字。她甜甜一笑,这该是好诗的。爹曾说过,美诗读起来,琅琅上口,唇齿留香,就像这首一样。
他亦笑得动容,那你明白其中意思吗。
她摇了摇头。
原来我的家里,也有这样的笔砚,与大卷大卷的藏书,都是爹的心爱之物。她指着桌上的文房之宝和书卷,只是最后因为父亲……病重,全都变卖掉了。
她的头随着声音,慢慢低下。眼眶里的泪水,盈盈也要滴下。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作坊关门、变卖家什、四处借钱、看人脸色、仰人鼻息。什么样的屈辱皆都承受,却挽留不住父亲的生命,挽留不住那日日唤她凤儿,教她习字造纸的爹爹。
凤儿。他望着她怜人的脸,不由心生爱惜。若你愿意,今日起,由我来教你念诗。
真的?她抬起头,脸上转悲为喜,大眼睛睁得闪亮,凤儿
他疼惜地抚着她的头,掏出买纸的银子要递给她。不料她将身一转,雀儿一般灵巧地跑出门去。
他忙起身追到门边,见她欢快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巷口。
一直跑回家门,心仍突突跳个不停。她记得,他唤她凤儿,柔柔地。
她装了满心的欢喜。
五
他叫王良之。他拣了一根短折的树枝,城外的溪边,那泥土上,一笔一笔写给她看。
王,良,之。三个字旁,又划出一个凤字。枝尖扫过泥土,痕迹淡而流畅,分外好看。他笑着对她道,你的名儿真是美丽。
是先生写得好。她按耐着心中的欢喜,揉着手中的帕子,羞涩地说。
自那天以后,他们便不断往来。她送纸过去,他教她诗句。
他亦去作坊看她。带着几卷书本。小小的作坊,因为他的到来,一下子亮了起来,亮得金碧辉煌,破败的桌椅也冰雪透亮。在她眼里,一切一切,都因他翩然而来的儒雅神态,照射得温熏隽美,善解人意。
偶尔结伴出游。他执着她的手,带她走过长安城喧闹的市井大路。
走过最繁华的市集。走过最热闹的街道。
她最爱那个时候。她的手贴紧他温热的手心。那么贴近,仿佛至亲。
集市总有杂艺表演。众人纷乱地围着,叫好声,吆喝声,串杂出一片喧闹。
她拉他的衣角。要去看看?他俯身,见她轻轻点头。
那么千万抓紧我。他紧紧握了她的手,穿插进拥挤的人群。
但她身形娇小,总是望不到里头。挤来挤去,竟一下被挤倒在地。身边人并未注意,依旧纷纷嚷嚷地移动脚步。她撑在地上的手来不及抬起,就被一只鞋子死死踏在下面。
他伸手飞速地把她拥在怀中,唯恐别人再伤着她。另一手更攥住那踩她的男子的衣领,大喝一声,你眼睛长哪里了?也不看看脚下有人没人?
虽是文雅的面孔,却满面怒容。那被抓住的男人被他铜铃般的目瞪吓到,颤颤惊惊的挤到边上去。他拥着她出了人群,揉着她红肿的手背,爱怜地呵着气。
她依在他的怀里,眼里泛出泪花,唇角却都是笑。第一次,他这样把她紧紧相拥。她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她的心里装满了秘密的不可告人的幸福。
六
那次之后,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再来看她。她跑去他的住处,只见房门紧锁,屋内空无一人。
娘在作坊里忙,闲暇时候问起,凤儿,那个赶考的
她依在门前,她不作声。时而跑去城外采花。携着篮子,一朵一朵,沉默地采;时而抱着一筐的衣裳,蹲在溪边洗。静静地洗着,水面晃出一袭白衫的身影来。她惶惶抬头,没有人。
他去哪里了呢。她想了很久,没有答案。
她在市集找,她到街上寻。人海茫茫,她的先生,不见影迹。
不知不觉来到喧嚣之处。放榜的驿馆前,学子浩浩,人群挤拥。
有的满面喜庆,有的一脸悲戚。
人人祈求,繁华富贵。她也挤了进去,看那红纸黑字,可有他的名,王良之。
寻寻觅觅。遍寻不遇。
人群里有人哭喊,唉呀又落了第,这都几回了,不如死了算,苍天……
她沉默着退出人群去,惴惴不能安。
他到底去了哪里?
七
她抱着满怀的衣,送往青楼去。
进了阁楼,她待在偏房,等着妓院的伙计把洗衣钱支给她。
一个醉酒的男子,拥着个妓女走出闺房。那女人一身绫锣绸缎,尽是风骚妖艳。她半搀半推桑着,把男人往楼下送,边走边厌烦地叫,你走稳嘛,压坏了我的肩。
男子醉得满面通红,被推得趔趄向前,脸上痴笑着道,真是淘气,下回更不能饶你。
刹那,她目瞪口呆。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王良之的声音。
她心如刀绞。她的先生,她的王良之,竟落魄成这般,落魄到令青楼女子都生了厌意。
她疾步追去,从女人手中接过他,扶稳。她喊,先生,先生。
他不认得她。他将她紧紧箍在怀里,酒气熏天的嗤笑道,早料你会不舍得。
她慌乱地想开推他,先生,先生,我是凤儿啊。
他捧起了她的脸,胡乱地,青须满面地逼视。脸就要挨上了脸,近在咫尺。 眼睛里酒意汹涌,泛滥过堤。眼眶红红,成了嫣红的酒杯。
他喃喃的道,凤儿。
她不再挣扎,闭上眼睛。她也醉。他叫的,是她的名。迷离里,她把她的初吻送给了他。舌尖轻递。
他疯狂地,粗暴地,霸道地吻了下去。
冗长的一个深吻,几乎令她窒息。许久,他才松开她,醉意汹汹地,看着她的小脸道,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好个青楼的美人啊。
转眼之间,天旋地转。她顿时泪如雨下。他根本还在醉,他吻错了人。
他看见她的泪水,他把她的小脸捧了起,哭什么,难不成怕我不掏银子。我还有的是。他手伸进衣兜,取出明晃晃的银钱来。
她匆匆地推开他,仓皇逃窜,仿佛是她做错了事。
八
过了几日,王良之来了作坊。却是来告别。
他对自己的酒后乱性只字未提。他只说,要离开京城长安,去别处找寻出路。
只这一句,她眼中便酿出泪水,顺着脸颊静静滑落。她不愿料想的别离,竟然这样来临。
别哭。王良之心疼地抹去她泊泊而出的泪,我定会回来看你。
她心知,那只是随声附和的安慰。他的人生,恐是连他自己都无法期许的颠沛流离。
凤儿,来,见过李公子。他一侧身,手向身后指去。
泪眼婆娑中,她看到他身后,站着另外一个身躯修长的男子,锦衣帛带,面白如玉。
他说,凤儿,这位是李唐李公子,科举时与我结识的友人。他家就住长安城里,门庭显赫。
他说,李公子平日写作,也是用你家造的纸。听我提起你,便央我带他来,来拜访你。
她这才抬起泪眼,望向他身后这个男子。腰际绫锣垂落的大块玉佩,标明了他高贵的身份。
但她只一眼,便收了回来。此时的她,实在没有心思去关注别人。
那倜傥的男子向前一步,长身而鞠,凤姑娘,久仰。
靠近了些。她白嫩娇美的脸,挂着点点泪珠,分外地惹人生怜。这张脸,着实让李唐看得呆了。一时间,他恨不得将这美人的全部,统统拥进怀里。
他决心施用浑身怜香惜玉的手段,极尽所能地表达爱意,却又不知如何启齿。我仰慕你,凤姑娘。他声音轻微,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宝玉。
九
翌日,依了李唐的提议,他们一道去了酒楼,当为王良之送行。
席间,三人都灌红了眼,酒杯凌乱地歪倒一边。凤儿紧紧攥着王良之的手,唤着,先生。泪流不停。
王良之也动情落泪,长叹道,凤儿,莫哭。我身不由己。
李唐坐在一旁,轻轻劝慰,离别更有相见时。良之,一路安好。我会代你好生照顾凤姑娘。
王良之双眼红肿,定定望着李唐,李兄,你要做到。这是我唯一的放不下。
听到此,凤儿更止不住泪水肆虐。这个被他称为李兄的男人,他原来是要把她托付给他。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只要你王良之啊。她在心里呼喊。
先生。先生。她更紧地抓住他的衣袖,凤儿不要你走。
李唐轻轻搂在她颤抖的瘦削的肩上,凤姑娘,别这样,当心哭坏身体。
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最后一盅酒,王良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通红着双眼,抱拳道,在下告辞。便起身向门口去。
凤儿亦急急起身,跌跌撞撞地追去,双脚沉重如灌了铅,两三步便又跌倒在地。李唐疾步追上,扶起浑身无力的她,紧紧搂在心口。
他走了。
她的他走了。
最终,他还是不要她。
留她一人怎么办呢。
她嘶哑了声音,再也哭不出来。
有的故事,没有开头,就已经结了尾。
十
你有过十七岁吗。
你在十七岁爱过吗。
倘若爱过,定是飞蛾扑火一般,无怨无悔。
她坐在马车上,软软地靠着厢帐。李唐正持着绢帕,慌乱地为她擦去脸边尚未干尽的泪。
她望向这个仪表堂堂的男人。
方才在酒楼,王良之离去后,她是彻底醉到一塌糊涂,摸爬着到了厅堂中央,又哭又笑地乱唱起曲儿来。
有酒客起哄,谁家的姑娘?醉成这样,还能唱得好曲儿,赶得上青楼的歌妓了。说罢迎向她伸出手去,小姑娘,来给爷唱首玉楼春,我付钱。
李唐守在一旁,早已按耐不住,一把撩拨开酒客的手,别用脏手碰她,当心折了手骨!
酒客正要发作,见李唐一身非比寻常的装扮,和那怒目而视的眼,只好怏怏作罢,骂骂咧咧离去。
李唐搀扶着凤儿上了马车。她贴近他的胸膛,异常燥热的温度。
车厢里,这个为他擦拭汗水的俊秀青年,满脸的关切。她望着他,眼神忽地柔和起来
。
这个男人,王良之竟把自己托付给他。
他不要她,却让他替他来爱她。
李唐公子,我比青楼女子美吗。她的脸慢慢靠近他,醉眼如殇,波光流淌。
凤姑娘,你是最美。他慌乱地把眼光躲藏,不知如何才能适当。
她的头歪歪地靠向他,软软。她的脸仿佛悴然凋零的桃花,弱不胜枝,飘落下来。
如果这样,他人在远方,也就能够安心了罢。
那么,谁都一样。更何况,是这样衣冠楚楚的俊朗男人。
他慌忙支出肩膀,给她倚靠的地方。
她迷乱游移的眼神,令他心神荡漾。
凤姑娘,嫁给我好吗。
好。她应着。
他紧紧攥住她滚烫的手,欣喜若狂。他料不到,这样美丽的女子,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了嫁他。
他心急要娶她。
不多时日,她便告别了娘亲,告别的自家的造纸作坊,着了通红的嫁衣,脸上贴了花黄,上了一乘喜轿,抬往李府的别墅去了。
喜轿里的她,泪水满面。她知道自己,从此再无法回去。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王良之口中柔声呼唤的凤儿,而成了李唐府中一个妾。
她不在乎。王良之不要她,嫁给谁都一样。
姻缘,喜事。她在喧哗的唢呐声中,用泪水把旧爱深深地埋藏。
那一年,她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