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独自蹲在路边玩泥巴，把一双手心中黑蓝的双头蛇印陷进泥土里，再拔出来。泥土的触感使他觉得十分舒服。
这正是空山新雨初过，一树梨花纷纷洒洒，沾进湿润的泥土里。
“大哥哥？你哭了？”声音若梨瓣洒过。
他愕然抬头，面前是张稚嫩的小脸，双眸有若泓泉。
“你看，”女孩子探出粉嫩的手指，“它们上面都是水珠。”
他顺着这手指的方向，新泥上的梨花满布了盈露烁然。
这细腻的意想突然使得他寒彻刺骨的血液为之一暖。

他记得水墨说：“尊上，您仍被很彻底地封印着，所以请您暂时忍耐。”
他不喜欢这个状态，仿佛一只困兽蜷缩在阴暗的角落，窥不见世间。可他的记忆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些摸棱两可的感受。
水墨说：“我族的血液是透明的，透明的血液没有温度。”
他喜欢水墨，应该是从很久以前便一直在喜欢，或许，将来还会喜欢。

听到女孩子的这句话，他缓缓道：“这物本自水中来，如今亦归水中去。既是生命的收容，没有哭泣这般的决绝。”
小女孩竟然听懂了这番话，面目上流露欣喜：“土孕万物，流水皈依。我们一起，让它回家吧。”
他不抬头，只笑着点点。
回家。
这个词让他惘然。眼前这些零落的花朵，刹那升起了神圣之感，像是很久前他臣服在谁的脚下，等待着御诏。尊神微笑着唤着他的名字道：“吾很欢喜，汝等即将归来。”
小女孩见状也蹲下身来去收集起散落在地面的花朵，扒开土壤将它们葬入。

“哦！哦！！小妖怪在路上爬泥巴！！”
这声音响起，不怀好意。
“我娘亲说了！小妖怪是从冰块里面爆出来的！”
“小妖怪不是娘亲生的！他的血没有颜色。”
“小妖怪就该滚泥巴！”

水墨用唇亲吻他的前额；“尊上，请您忍耐。”
他笑，因为他喜欢这个亲吻，但他眼神里的是迷茫。
水墨看得出来，她将自己的前额与他的前额贴在一起：“我是那么地期待，尊上恢复的那天。”

这些是道旁私塾的小孩，他们笑得极野，表情猥琐而狰狞。
他不为所动，任凭这些字句声声入耳。
——不过是卑贱的蝼蚁。

“喂！你们住口！”
一声大喝，竟将这些男孩吓懵了一瞬。几人转头一看，小女孩素白的裙子上满是褐色的泥土，愤然瞪着眼前的几个庞然大物。
男孩们蔑然地笑：“小妖怪跟小婊子在一起。真登对。”
小女孩听了这话，竟一跃而起，将说这话的男孩撞退了几步。这一举动惹恼了几人，他们猛冲上来，朝着女孩子就是重重的一推。小女孩自然没能站稳，啪地一声跌到地上。
男孩们这时候抡起了拳头。
他一皱眉，嗖地冲过几人，将小女孩护到身下。拳头方至，一下一下咚咚地捶在他身上。

水墨说：“尊上，奴婢恳求您，请一定要忍耐。”
忍耐。

突然，这几个男孩被一双粗壮的大手拎起，甩出老远。
小女孩一声欢呼，从他怀中窜出来，扑进来人的怀中。那是个约十二岁的少年，浓眉大眼，身体强壮。
一群小孩见来了个大孩，不敢再造次，纷纷呸了几声道：“你们走着瞧。”而后匆匆逃走。
他站起身，拂拂自己的衣袖，这不是想要拂掉尘土，而是很久以前就养成的习惯。
纵然神情冰冷，但内里隐约含有一丝未绽浅笑。
“谢谢你保护我妹妹。”少年的声音浑厚，“去我家换药吧。”
他抬头看那男孩，笑若春初的湖水，从坚冰下蔓延出来。
小女孩则偎依着少年，嘻嘻地道：“我叫媚娘。”
他淡淡回答：“我叫不归。”

这一年，他已有七岁的模样，媚娘年方五岁。

2、
皇宫深处，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淑姬所住之处，名曰“芄兰”[注：诗经·卫风·芄兰，讽刺装模做样且乐此不疲者被世俗称为“有志”]
房间是一片纯粹的粉红，丝帘交缠勾结，令得房间朦胧一片。偶尔突出的雕具灯物仿佛被缠在了蛛网之中，急欲挣脱。地面雕刻成一朵满然的牡丹，精致细腻，宛如走在真物之上。可惜，地面的材质是斑斑点点的大理石。
不归背着琴，静静地跟在那名宫娥身后。绕过无数轻缭的帘帐，两人在一具屏风前停下。屏风由轻纱织就，配着紫檀香木，绘的是西施浣纱。
屏风后的女子似乎正在把玩着什么，以蔑然的语气问道：“你要为本宫奏些什么呐？”
不归却答非所问：“族长命鄙人前来拜见娘娘，说在娘娘处可寻得一口生计。”
“嗯？”帐中人收了些方才的情态。
不归解下随身佩带的紫月环玉，呈给宫娥。
淑姬一见此物，立即从屏风中起身出来：“是红姬派你来的？”
不归淡笑：“鄙人名唤不归，愿听娘娘调遣。”

3、
李治醒了。
他梦见一抹嫣红的笑，如他初初见她时候的模样，像是一树的梨花，一簇一簇堆积，绽放。
天啊！他几乎忘记了她。
窗外有一丝细音，颤颤有如薄香。
——媚儿！是媚儿么？！
一跃起身，李治冲出门去。
此时正值夏季，一池荷叶郁绿，荷瓣虽闭，犹有暗香。
这曲子像是摄心的魔音，为眼前的景致渲上了满溢的凄迷。如花美眷，在水伊人。曲符字字句句说着如此的清扬婉兮。
那个如诗的女子，仿佛纸般脆薄，若不卷进书内，握进手中，只要是微风吹过，她便会犹如叠好的纸鸢，飞散离去，天涯海角再不相逢。只留一腔难言的相思，缓缓抒出心间，沉沉放入眉心。
媚儿。

转桥处有人正偎着荷亭，风盈满了她的衣袖，发间是一朵犹在盛放的粉荷。
李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

曲音引诱他跌撞着误入了回忆。
梦境里那个人，那份情，还有那一抹的薄云。
她此时如此真实，就在他眼前。
“媚儿……”他不禁地轻唤，仿佛是试探。
“呀！”她转过身来，是一春烂漫的繁花，“殿下！？”
“我送你件东西。”他从身后抖出那朵盛放的粉荷。
她惊喜地接下，将它插在发间：“谢谢殿下。”
“你叫我什么？”他的脸有些灼热。
她听了这话，脸上顿时满飞绯云，眼若一泓清泉，声音则若燕语呢喃：“治……哥哥……”

——是你么？媚儿！？是你么！！？
神啊！若这是梦，让我再不醒来才好。

李治开始迫不及待。
他想将她握进手心，从此再不放开。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丢了他的媚儿？

曲音乱了他的心，踏碎了他的步伐，渐渐急促，仿佛是久远的相逢忽然爆发一瞬的相思。
犹不解离合，难诉进相思。

临近了。
——神啊！让她留下来！我恳求你！让她留下来！！

李治几乎是狂奔到她身前，他猛得一把拽住她，仿佛一失手她便一定会消散，再不入他梦里，留他一人苦守这孤寂的世间。
他竟触到了她的手臂。
“媚……”这字才吐出半个音，她便转过了头来——淑姬。
曲音这时停了，一切归于静寂。
李治愕然，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凉了半截，对眼前的女人顿时升起了异常的厌恶感。
“淑儿……”他面前牵了牵嘴角。
淑姬惊喜异常，满面春风地娇嗔：“淑儿夜难成寐，所以出来散心，哪知打搅了陛下休息，实在罪该万死。”
李治冷冷答她：“无妨。”
淑姬有些得意忘形，顺势将自己陷进他怀里。
李治满搂了她，神色却是一丝惘然。抬头，是一轮银白的盈月。
方才的曲，是梦犹未醒的缘故么？

4、
淑姬回到芄兰宫的几近清晨，她显得春风得意。
不归心中清楚，时间差不多了。

市集上人潮涌动，盛世终究是盛世，纵然人世浮沉依旧曼延。
不归刚从宫中出来，正漫不经心地在人群中游走，左右看店铺的招牌和小贩的货物。
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映入他眼帘。
水盈弦。

5、
水盈弦彻夜难眠，这状态令得她心慌意乱。
难道自己正用着同样的心情等待着同一名字不同的男子么？

窗外开始有鸟鸣叫。

他们都一样，这两个不归。永远不会对谁说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默默地去做。
可他们又不同，一个是奴颜婢膝的戏子，一个是俯览人世的艺者。
——天啊！水盈弦！你怎可这样想？这是极大的背叛，理应万劫不复的背叛。

水盈弦觉得头疼，她翻身起来，略微地梳洗过后，信步游到外庭。
庭间的事物已舒展了生命，抒发出流动的郁绿。叶间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宛若流年。
突然有锣响：“开市！开市！”
水盈弦一愣，仿佛有某种力量在召唤着她。
盖上面纱，缓缓推门，它发出嘎吱的一声。水盈弦忽然想起不归，但她不清楚，她究竟在等待着哪个不归，或者，是在怀念还是在期待。

吆喝声渐渐此起彼伏，小贩正脸上泛着红光，扯住顾客兜售自己的货品。
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市集之上，车水马龙。盛世之景全然呈现。
淡淡一笑，即使人世浮沉，盛世终究是盛世。
“夫人！夫人！”水盈弦忽然被一名小贩拽住：“夫人请看！”
那是个猩红的玛瑙镯子，色泽纯粹，不染渍垢。它像有摄心的邪力，将她牢牢地定在了原处。
“夫人，您要戴上了这镯子，手腕就显了十分娇嫩。”小贩说着就把镯子往水盈弦手上套，“您看，您手腕粉白，配着颜色更显风韵。”
水盈弦有些眩晕。
“您的夫君要是见到了，一定也会喜欢的。”小贩扬起志在必得的笑容。
水盈弦却若遭到晴天霹雳，她猛地蜕下镯子塞回小贩手里，几乎是逃般地冲离了那处。背影在纷繁的人群中，沧桑而落寞。

不远处，不归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6、
水盈弦抬着食盒出来的时候，见不归与孩子正玩得高兴，一大一小扭成一团，在地上乱滚。
不归见她过来，便一把搂起孩子，将他手脚展在她眼前道：“跟娘亲说，我要吃拌荠菜。”
孩子似乎对这种行为异常恼火，咿咿呀呀地嚷嚷，手脚在空中乱抓，小尾巴则一个劲扫不归的脸。
看得水盈弦忍俊不禁。
罗氏这时呵呵地过来道：“公子，先去用饭吧。孩子老身来带。”
不归和然一笑，将孩子小心地奉进罗氏怀中，与水盈弦相视一笑。
“可否请夫人为不归做场法事？”不归突然道。
“咦？”水盈弦愣了一下。

7、
媚娘正在禅房内做早课。
住持突然推门进来：“明空，有位夫人找你，快些整理了过去。”
媚娘冷冷地起身，连瞟也不瞟住持一下，径直越过她到屋外去。
来人就站在媚娘禅房外的曲树下，身着一身翠色的丝裙，发髻上绑了一条黑蓝的丝带，若蛇一般蜿蜒在脑后，两端垂到肩下。
住持三步并做两步，推开媚娘冲到那女子身前道：“夫人，明空已经到啦。您有什么可以尽管吩咐。”
女子转过身来。
媚娘心领神会——来人正是水盈弦。
水盈弦满面的笑意，客客气气地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双指拈着对住持道：“昨夜我亡夫托梦，命我来此请明空小师父做场法事。”
住持双手奉在银子下方，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它，一个劲地点头：“是……是是……”
水盈弦将银子放进她的手心道：“那麻烦住持了。”
说罢径直向法事房的方向过去，媚娘亦启步，跟在她身旁为她引路。
那住持乘两人背对，迅速环顾四周，将银子猛地塞进嘴里，狠狠咬了两下。

一个时辰后，住持房间。
小僧尼敲了敲房门。
“进来。”住持似乎漫不经心，“怎么样？”
小僧尼皱了皱眉头：“明空她们只是做法事，中途一句话也没说过。”
住持大感意外：“怎么可能！？真的什么也没说？”
小僧尼摇摇头。
“你有没有看清楚！！？”住持气急败坏。
小僧尼瑟瑟点头。
住持似乎大失所望，愤然挥手道：“出去出去，没用的东西。”
说罢自己嘀咕：“怎么可能？什么话也没说！？难道向淑娘娘那里这么交代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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