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殇
<一>
见到秋蝉那年，霍去病十岁。大汉的暮春。
桃花正盛，春色萦人。他被姑母卫子夫牵着，穿过平罗深巷，来到朱红色雕花木门前。
开门的是位年轻女子，桃红绢褶衣，折枝锦菱裙。见到来人，笑意盈盈。
她是妹妹，他是侄儿。姑母说，去病，你就叫她姐姐。
霍去病立在院中，看到笑靥婉转的秋蝉，朝他伸出宛如白玉的手。满院瑰丽桃红若锦，缠绵在她唇角，恍惚了他眼睛。
<二>
卫子夫入宫为婕妤,不多日便深得皇上宠幸，遂立为皇后，入住甘泉里。卫家自此平步青云。
汉武帝摆驾甘泉宫，见到一身藏青长袍、眉宇朗然的霍去病。七年有余，精通骑马、射箭、击刺等武艺的他，早已长成高大英武、星目剑眉的俊秀青年。
太初历一三零年，淮南王政变。在一艘破旧的渔船上，被霍去病生擒，咬舌自尽。祸及大半国土江山的战乱终得平息。
至此，十七岁的霍去病成为侍中郎，跟随皇帝左右。
<三>
匈奴时有来犯。汉武帝力排众议，决意出击。大殿上，霍去病自动请缨，被封剽姚校尉，带兵出征。
此战，他以800骁骑斩杀匈奴兵2028人，擒拿将领数名，出奇制胜，勇冠全军。
汉军大胜，班师回朝。全城百姓当街簇拥，喜迎凯旋的年轻将领。
华宴款待。皇上对霍去病道：“加官进爵，良田美人，只要你开口。”
他谦恭拱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气宇坚实，落地有声。
<四>
出宫门，夜已深。漫天星斗闪烁，他驻足抬头望，恍然忆起旧日伊人脸。
往昔一见，已有七年。秋蝉那春雨扬花的娇容，依然清晰得毫发毕现。
那些年身在平罗巷，曾与她朝夕相处。清晨他登南山习武练剑，她亦在凉亭歇憩陪伴，折一只繁盛樱花，语笑嫣然。
云影缭绕，樱花绚烂，松风荡漾，溪水潺潺。秋蝉望他沉默刚毅的脸，忽地道：“去病，以你资质，不肖时日，定可出人头地。”
剑舞突然意气淋漓，令人屏息。霍去病不言，心中却是缱绻万千。
今生遇着了你，乃最幸事，半壁江山亦如尘般轻。
金戈铁马，建功立业。待能予她富祥人生，便叫她全数相知。思定，他轻轻一转身。
宫门外，一袭藏青长袍融入夜幕去。脸上如常的寂寞桀骜，桃花带雨纷扬落满肩。
<五>
公元前一二一年。
匈奴再犯边界。
汉武帝封霍去病为剽骑大将军，再次征讨匈奴。
打点行装时，侍女来报，有人求见。
一阵熟悉的清香。来人立在门口，暮阳洒在她月白色的衣裙上，散着幽幽的光。
他惊喜地直身，深情的目光相迎。料不到多日思念的人儿，径自寻上门来。
神思恍惚间，看到秋蝉悲伤凄绝的眼：“去病，此去大漠，若见到李陵，求你将他安然带回。他并非叛国，是被小人诬陷。”
秋蝉的眼，盈盈要落下泪来。一字一顿，都砸在他心上。他心知，那是秋蝉的念念不忘。
还有自己的念念不忘。逝去的七年，漫长却短暂。
他答，好。一瞬里，竟有彷徨错觉，望见羽扇纶巾的李陵，雄姿英发地走向秋蝉。
<六>
大漠风沙正起，扬起尘土弥漫。行军旅途劳顿，风沙中迷失了位置，与同行军分道扬镳。
霍去病接到密报，前方一处匈奴的据点，似是李陵将军驻扎之处。他急急地铺开地形图，寻到一条简捷通达的小路，率精兵连夜赶去。
一路行动迅速，口衔驼铃，避人眼目。黎明时分终赶到据点，惊觉这处绿洲已然经历了一场刀刃铁蹄，嗜血的杀戮。
湛蓝的帐内，李陵的躯体横陈。短刀直插胸口，残酷而直接。他一身汉人打扮，亲近安慰的神色，误以为等到希望，谁料却是劫难一场。
霍去病背过身去。眼前尽是秋蝉的眼，盈满凄迷无助的泪，悲苦绝望。
帐外，有将士低声呜咽，似南山淅沥的流水，缠绵而凄凉。
<七>
夜冷风萧索。秋蝉静静守在宫门，额前一缕乌丝被露水沾湿，柔柔垂在鬓畔。
迎到霍去病的马骑，她眼神空洞幽深。与他双目相接，令他几近窒息。
她问他，李陵是不是没能回来。
他片刻无言。秋蝉忽地转身往回。未行两步，人便直直倒下去。寂静的夜一阵沉闷声响。
他疾步追去搀扶。迷离中，秋蝉身体冰冷微颤，轻轻靠上他的肩，细语嗫嚅：“李陵，你终于不再走。”
几个字，将他的心蚀得酥软疼痛。一夕之间，万事皆看清。
夜风如水，冰冷细腻。足够令人心境澈明。
<八>
再见秋蝉，她一改落魄模样。见霍去病匆匆踏进门来，娇媚的笑容立时漾在脸上。
酒正酣。她靠近他的脸，微醉的眼睛闪亮，仿佛要看透他的迷惑。
去病，你是否记得那些年，你与我相伴游历南山。半晌，秋蝉平静开口。
他怎会不记得。练拳舞剑，凉亭作陪。剑光半空翻飞，花瓣扬洒下坠。映着山涧流水，秋蝉的妩媚笑靥，是他一生的珍藏。
可她分明是醉了。霍去病按住她紧攥的酒杯，眉宇深锁。
秋蝉眼波流转，嫣然一笑，去病，你喜欢我。
继而，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温润纤细的手指，掠过他惊讶的脸，掠过他僵直的肩，停留在他手心。
喜欢我，就娶了我。她倚上他肩头，软语呢喃。声音飘忽，痴缠在他心间。
<九>
深秋，叶落。
霍去病即要率军远征。二人成亲以来，这是他首次出战，目标是活捉匈奴浑邪王。
如血的夕阳坠落，暮色四合。秋蝉站在院中，静静望下人忙碌着为他打点行装，备养战马。寒风凛然袭来，而她雕像一般，全无动静。
霍去病凝视她，终于走过去，棉衣披上她单薄的肩。他喃喃道：“我不在，好生照料自己。”
秋蝉转身往回。她道，你一定要回来。声音清冷，四散秋风中。
<十>
她要他健康归来。倘若战死沙场，她定会不甘。
她永远记得那封信。随军征战匈奴的一个下卒，留予她的匿名短书。寥寥几字：杀李陵的，是霍去病。
字字灼目，灼得她心力交瘁，体无完肤。
回想七年间前情后续，终于决定相信。
她一把火将信烧掉。但那几字化成手掌朱砂痣，如影跟随。
<十一>
又是汉军大胜。这一仗，缴获了匈奴的祭天金神像。匈奴势力大削，从此很长时日，不敢再犯中土。
霍去病被加封大司马，地位超跃文武百官，皇权显贵，如日中天。
可他却染了病恙，身体急转直下。渐渐卧病在床，食不下咽，面无血色，神情涣散。
像是中了慢散的厉毒。被问及原因，他缄默摇头。满朝御医束手无策，叹息而去。
<十二>
冷冬。
秋蝉坐在床榻轻唤，去病。他睁开眼睛，干涸的唇角浮现温和笑容。
“天气愈寒，可要添被？”秋蝉轻掖被角，眼底一痕忧郁如风起涟漪，一掠即过。
他望她，缓缓开了口：“秋蝉，请相告于我，这是何毒。”
她手一抖，惊慌抬眼，望定他瘦削憔悴的脸。许久，潸潸落下泪来：“你成全我这复仇之计，是因愧疚？”
霍去病没有回答，身体极度颤抖，似在与病痛相搏。他很努力地抬手，要拭掉她的泪，但已然极其微弱，终于没能成功。
一阵冷风吹来，烛光悠忽明灭。秋蝉起身关窗。
回来坐下时，只见霍去病已双眼轻阖。她犹豫着将手放在他人中之上，又将手抽回。
终于无甚留恋。她执起他的手，放于手心摩娑。压在长袍下的一纸白宣，入了秋蝉的眼。
墨迹寥落淡薄。
<十三>
秋蝉吾妻
我愿我是李陵。即使魂归苍天，亦可享有你一往情深。
又或能保住他命，留你感激长情。但如此卑怜之愿，亦不得。
去病无能，终是晚了一步，只迎到他的尸骨。成终生疚。
欠尔，来世还。勿惦勿念。
去病绝笔
<十四>
太初历一一七年，大汉司马霍去病亡。
同年同月同日，良人秋蝉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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