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性
多年以后,我已不愿再回首往事。
当我还被赐予名字的时候,我只是个小蛮妖。没名,没姓。魔族的人不是生下来就有姓氏的,只有成年之后,才由师傅赐予姓名。而拥有了姓名的魔,便拥有了不畏惧阳光的力量,不会再为那灼热的光线而伤了肤,损了眼。亦可以离开这阴暗潮湿的地府,走向那明亮的人世。
我三百岁这年拜的师。
师姐们常常在夜间时分卧在榻里诉说着长安那样繁华似锦纸醉金迷的城。她们曾经素面朝天,而今却开始偷偷对着那镂金花的铜镜在白皙的脸蛋上敷那粉红鲜嫩的胭脂水粉,脸上色彩斑斓——她们说,这,就是美。
是了是了。尘世的美,竟是这般的醉烂耀眼。不似地府的终日苍白。
五百岁这年,开始坐禅。师傅说,心中要净明万里,空无一物,方能定。定,则静。万象莫虚,惟我独真。
这仿佛是佛家的道理。却被魔族的人活以制用。不知天庭那太白老头儿心里是什么想法。我们这随处可见的天庭要官的画像,明显不是用来崇拜的,自然是拿来给大家练暗器的靶子。据说可以激发人的斗志,虽然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是当我对着这些靶子扔石头的时候,往往一扔一个准。
我一直是坐禅最好的一个。还有个狐美人,我们一直是成绩最优异的学生。和她天生的媚不同,我妖。无处不妖娆。我爱戴着火红繁复的头饰,身上只套一件裸露着肩膀的墨蓝色短裙——我知道,我白。于是我在右臂纹下茶花。血色茶花,地府有名的毒草,绽放得异常艳丽,我极其喜欢。
狐美人常常指着我的头饰,说,哎呀,你怎么用火红搭配墨蓝啊,难看死了。
我含笑不语。我没告诉她,那是我让师姐从人间捎带回来的头饰,听说是新娘子的头冠,是女孩子在嫁给心上人的时候戴的。上面挂满了叮叮当当的吊坠,细小的珍珠从眼帘垂下来,朦胧了我的眼。
师傅考核我们的时候,问,如何定。
狐美人正视师傅的眼,坚定地答到,要空,去杂念。觉得自己在万物之上,又在万物之下。一切都仿佛有,又一切都仿佛没有。
师傅转头看我,问,你呢。
我老实地说,坐禅的时候,我依稀听见的是空远而寂寞的风声,与其空,倒不如集中想一物,入迷,而不入魔。
师傅看着我,轻微地摇头,有这样的说法吗。你终将为自己所害啊。
我耳畔轰鸣,依稀响起悲戚的婴儿般哭声。毛骨悚然,非常害怕。
于是无缘无故地被罚在忘川水浸泡了三天三夜,水性极寒,冰凉刺骨,如同一个明媚女子的漠情眼神。我问,为什么罚我。师傅昂着高高在上的头,说,不为什么,即使有理由,你亦不必知道。
七百岁这年终于获得了我的名字。胭脂,尘世间一种美好的颜色,鲜红如血。师傅将名字赐予我的时候,轻轻握着我的手,说,拿好它,不要丢了。
我不明白,名字如何能丢。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能够明白。
而狐美人被赐的名字,是蓝兰。
当我不再畏惧阳光的时候便获得了在尘世逗留的权利。于是我和蓝兰手拉手,亲昵地带着对尘世的所有幸福向往离开地府。师傅只给我们留下一句话,尘世间的事,没有你想象得简单。宁可我负人,莫使人负我,切记。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天,可以是蓝的!云,可以是白的!空气里不再是腐朽的霉味,搀杂着草木的清香。那,便是绿么?我略微紧张起来,用尖锐的指甲掐着臂上的纹花,疼痛让我清醒。我听见远处有人语,慌忙地拉着蓝兰躲在草垛后。见着两个姿色平平地女孩正在摘拾一种花,花瓣嫩红而柔软。她们俩嬉笑地声音亦远远传来……嘻嘻这花……拿去敷指甲上……他呀,肯定会爱上你的……
女孩渐渐远去,我匆忙跑到她们伫足的地方,仔细端详起那花儿。这花儿,莫不是传说中的爱情花么。于是粗鲁地扯下一大把,依着那女孩的样子敷于指甲上。
蓝兰不屑地撇撇嘴,说,你好笨哦,没发现,我们魔族的美,生下来便与众不同的么。何必学那世俗女子的做法。
我低头笑笑,不语。
进了城,街景着实繁华,五颜六色七红八绿,看得我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蓝兰看中一摊卖的龙凤金簪,虽然内心极喜欢,表面却不动声色地和老板讨价还价。终于买了下来,满面喜色的戴在头上,老板一个劲地夸着,这位小姐天生便是如此的美,配上这金簪……啧啧!简直是一芳压百草啊!他补充了句,咱们长安还没见过象你们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呢。
蓝兰被夸得轻飘飘,不住地问我,胭脂,我好看吗?好看吗?
你自然好看极了,你看这些世俗女子,终日为阳光晒得焦黄,哪来的我们这白皙几近透明的肤——我看这长安街头到街尾,无人及你的妩媚动人。我老实地回答。
蓝兰莞尔一笑,伸手继续挑拣,说,我看啊,我该帮你换个头饰了。你看这珍珠玉簪可配你不?
我慌忙摆手,不了不了,我还是喜欢现在这样子。
老板望了我一眼,说,哎呀姑娘,你怎么穿得这么少。不怕人家笑话吗。说罢,用看烟花女子的眼神打量我。
我无所谓地瞄了他一眼,说,这么热的天,我爱穿什么别人可管不着。
师傅说我生性大胆放纵,可是我一直觉得自己不过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罢了——凭什么我的行为,要碍着别人的眼?
啊呀,好漂亮的姑娘。耳畔传来轻佻地话语。转头怒目,看是哪个登徒子。见一白衣男子,左手负背,右手执一纸扇,浅笑着朝我点点头。我看他剑眉星目,气度不凡。本是恶狠狠的眼光立刻收回,扭头不再看他。脸蛋儿微红。
还是蓝兰应付得来大场面,只见她眼波流转,媚眼如丝,人未语而先笑三分。她说,怎么,没见过吗。然后眼睛一眨,千种柔媚万种风情,她笑的时候,仿佛花儿都绽放了,灿烂无比,使人心醉。所有琳琅满目的色彩都为之失色。
白衣男子不动声色,依旧微笑,说,是啊,不知二位有兴趣来府邸坐下喝茶吗。
蓝兰亦不动声色,沉声问道,不知阁下贵姓。
男子答,我姓花。人称我,摧百花残。——哈,当然不是采花大盗的意思。只是不动情,伤人心,如此而已。至于名,便不足道也。
花,摧百花残。我在心底默念,一颗心不知为何跳得厉害。
蓝兰说,既然阁下如此不肯坦诚相见,我们真伤心呐……唉,有事先告辞了。
然后蓝兰拉着我的手,飞快地离开。
我们该去哪儿?我问。
蓝兰瞪了我一眼,说,鄙视你——忘记我们的任务了吗。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师傅让我们去诱惑一个人,不是普通的人。竟然是个和尚——都传说出家人四大皆空……让我该如何是好?
蓝兰笑着说,呵,和尚尼姑偷情呢嘛。我们去做尼姑好了。
我们来到金山的山脚下,那里碧波荡漾,水清沙幼。与长安繁闹喧嚣不同……别有一番风情!我见那溪水清凉,清澈见底,不由得心痒起来,脱下靴子扔到一旁,将脚丫浅浅探入水中,拨撩着水花儿玩。鱼儿穿梭于我脚间,痒得我咯咯笑出声来。
水珠晶莹无比,打湿了我的衣裳。索性轻解罗裳,将自己沾染了一天的尘土细心洗去。我望着水中倒映的倩影,我妖,但是不媚。然而,妖娆便是种神兵利器了,可以割穿你的骨。让你浑身哆嗦,无法自拔。——我,望着自己浅笑。
算定了你会来这溪边。遇到我,将是你的劫难。我默默地想。蓝兰和我自然是同样的心思。
果然有俩个和尚走下山,手里提着一个粗糙的木桶。想必是下来取水。蓝兰瞧得他们走近了,故意大声地对我说,你瞧这些和尚,是打算喝我们的洗脚水么。
俩和尚听见了,纷纷面红耳赤,其中一个马上将水桶放在地上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我笑这和尚虚伪做作,终日用佛经来压抑自己的七情六欲。一个个外表道貌岸然,内心的想法却比谁都下流。——还好,师傅曾传授我窥心术。
另一位和尚却是心明如水,用洁净的眼神望着我们。那样的眼神,只是在欣赏一切美好事物般,仿佛我们便是那花,那草,不搀杂丝毫情欲。我心弦一颤。
于是我脚下不停地拍打着水花,将嫩白的小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臂上的文身不甘示弱地张扬着。呵,看着吧,看着吧。我要用我的妖征服你。而他却看穿我内心般微微一笑。我便知了他的大智慧。通明透彻。
然而,你却不知,妖也是一种智慧。你有你的佛机,我有我的魔道。看谁斗得过谁。
啊哟!我叫出声来,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我咬牙,切齿,痛入肌肤,入骨髓。
他平静地问,这位女施主怎么了。
蓝兰急忙焦虑答道,我的妹妹好似被水中的什么怪物咬着了。
他如此聪明,任何小技巧自然是无法骗过他那双佛眼。惟有真实——我偷偷招来毒蛇咬我,再顺手在伤口上摸了血色茶花的汁水……这样一来,便毒性入骨了。
记得,诱惑你。我便是要用这命来拼。
他走来,抱起我,说,回寺里疗伤。
他看我我心脉微弱,呼吸渐行渐止,也焦急起来。几乎是二步并一步地跑上山。另一个和尚困惑而惊讶地瞪着眼睛看他抱住我。
即使是脸色苍白,头晕目眩,我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知,诱惑便是从眼神开始。他低头看我,说,姑娘你闭目休息会儿吧。我坚定地轻声说,不,我不要。我怕闭了眼,便再也瞧不着你了。
你微笑不语。内心依然明净。如同山脚下那清澈的溪水。
我明了你的佛性。更知道——你也有魔性。不疯魔,不成佛。你可知道?
我气,气你的坚定,气你的聪明。张开咬上你结实的手臂,鲜红的血液喷薄而出。你疼得皱起了眉,却没放手。你问,姑娘,很难受么。忍忍就好了。
却不知我咬伤你的时候,也给你下了毒。我无法征服你,那我就要毒死你。情毒。
金山寺门口到了。你在门口便大喊,方丈出来救人啊。于是一堆和尚围着出来,光头刺眼,亮堂堂的,照得我彻底晕了过去。蓝兰则抓紧时间给每个人抛了一个媚眼。
他将我放下,让方丈走来把脉。我意识朦胧间,听见有个和尚问他,师兄,佛门不是讲究不近女色四大皆空么。你为何将着女子抱起。
他回答,我都已经将她放下了,难道你还放不下吗。
再度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整齐的床上。蓝兰在旁边用衣袖拭泪,说,还好你醒了。多亏方丈救了你。为了救你,用掉了整整一株千年灵花。
方丈站在一旁微笑,说,小事不足以为道。
千年灵花!我知道,那是与血色茶花长相绝类的神奇解毒植物。却是产地南方,生长千年。同样是野茶花,却因为吸收了日月精华而变成了解毒奇物……而地府的茶花,因为终年不受日晒,积累了无数冤魂的怨气而身带剧毒。
同样的事物,因为出身不同,却成为了极端了相对。我心里感慨无比。
只见蓝兰盈盈一跪,说,多谢方丈救我妹妹。然后眼中泪光闪烁,说——希望方丈收我们入寺。
方丈面色严肃,说,女施主,寺里向来不收女弟子,你不知道么。
蓝兰两行清泪顺着脸流下,她说,不能例外么。
方丈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挣扎着坐起来。怒声道,我看这佛门讲究四大皆空,讲究修身养性,讲究众生平等。却不收女弟子。怕什么,怕入魔么。人生在世不过讲究坦荡两字罢了……咳咳!
由于语气过于激动,我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用衣袖掩嘴,布上竟是血迹斑斑。原来,那毒还没彻底解掉,我便顺势晕了过去。
梦里,我看到自己躺在茶花从中。大朵大朵的花瓣柔软的覆盖着我。艳蓝无比。天空是褐黄的浑浊。花瓣慢慢将我视线遮挡住,我开始呼吸困难,大叫,救我,救我!感觉得到一道透彻明亮的目光朝我望来,我绝望地朝他伸出手……
然后——然后便彻底醒了。
方丈同意了我们入寺,在空旷的寺里,我听见了风的哭声,带着古老的记忆摧枯拉朽穿堂而过,吹痛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当我看着自己的万丈青丝随着剃刀一划,便滑落在地板上。乌黑而浓密,如同一条毒蛇。散碎无比。我突然想大哭。想悼念自己的长发……我再也戴不上新娘子的头冠了……
我听见他在问方丈,方丈,为何准许收女弟子啊。
方丈微微一笑说,我看那女子,颇具佛性。或许,比你更透彻。
我感觉得到他的眼光转向,看见我的青丝滑落的时候,微微颤抖了。于是我想骄傲地微笑。
从此,我的法名叫玄命。
而他,是玄奘。
即使是削去满头的秀发,我依然妖娆无比,妖娆是天性,从骨子里散发。势不可挡。寺里的和尚们在佛像面前念诵经书,实在虚伪,眼神基本在我和蓝兰——哦,她的法名是玄念。基本在我们二人身上游离。惟独他一心向佛,丝毫不望向我们一眼。
我眼神强烈地看着他背影,说,看着我,看着我啊,我就在这里。
他又如何能察觉我的心思,留给我的依然是无情的背影。寺里燃烧着的香熏烟雾袅袅,佛像莫名地散发着阵阵光辉。我肃容,一心想着他,然后入了禅。
情书般的小纸条每天都塞在我和玄命的褥子下。我拿去交给方丈。方丈招集了所有人,我站在他们面前,眼神顾盼。我说,既然爱我,就现在站出来说爱我。既然愿意为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那你就出来嘛。
方丈在一旁微笑,而他亦用微笑着的眼光看着我。我朝他笑,看见他突然皱了眉捂着手臂。呵,那是我下的毒啊。我要留给你伤口,要让你痛。让你无法忽视我,无法忘记我。
从此——寺里的师兄师弟们都用敬仰的眼光看着我。再无二心。
我依然无法接近他。他,他,他,是不是练成了那金刚护体之术,为何不受我的妖娆侵袭。我要破解你的智慧,破解你的佛性。
我没想到蓝兰会死。
我甚至不知她做了什么。
只是在一个清早,他拖着一只狐狸的尸体到堂前,说,方丈,我昨天晚上打死了一只狐妖。
我内心惊讶,仔细瞧着那狐狸……那眼神,是蓝兰!是蓝兰啊!!蓝兰!我的蓝兰!
我不动声色,强掩内心的悲痛。我想起她曾对我说,哎呀,你怎么用火红配墨蓝,难看死了。我想起她带起那金簪高兴地问我,胭脂,我好看吗?好看吗?
一切一切,仿佛还是活在昨天。然而——她——死了。
方丈挥着袖子说,既然如此,就埋了她吧。上天都有好生之得,阿弥陀佛……
去你的好生之德!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为何要制她于死地。为何!
我却轻笑起来,说,小小狐妖,竟然敢来骚扰金山寺的安宁。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将蓝兰的尸体拖到寺门口的桃花树下,随手埋了。
半夜,我偷偷地溜出卧室,走到那桃花树下,直直地跪了下去。我对着那凋零桃花发誓,蓝兰,我将为你报仇。然后挖出她的尸体,取出心脏来,服食下去。——我想,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蓝兰的妖力,在我身上,我的血脉里,延续着活下去。我的发色开始变得微蓝。面容越发妖媚。甚至,在身后长出了一尾洁白的狐尾——白天,我将它隐藏起来。睡觉的时候我用尾巴卷着睡觉,这样,我可以感觉到蓝兰依然在我身边……
这天,有人来寺上香。我只消望一眼,便叫出声来。摧百花残!我叫道。
他抬起头,看着我。
他今天已不是一袭白衣文儒的书生打扮。将头发高高束起,穿着紫衫,身挂一把古朴的佩剑。满面杀气。所有人在我明艳不敢直视的目光中低下头,他却心无旁骛,依旧风月无边。道,原来是姑娘你啊,从来没想到竟然有尼姑可以生得这般标致的。呵。另一个姑娘呢。
我的心仿佛被一根刺轻轻地扎了下,尖锐的疼痛。
他看着我的目光深不可测,我从未见过如此黝黑明亮的眸子。什么妖!什么媚!倾刻间石沉大海。他……如他般,眼神空寂广漠,目光似看我,又似穿透了我。
我突然想起,他和玄奘,何其相似!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细雨的春日,山岚氤氲妖娆。我将他送下山脚,他微笑着说,你的妖娆,是在萧索的僧衣中无法遮掩的。你该是多么美好的女子。谁能象你,举手投足间,尽得风月?
树叶吹落在我瘦弱的肩膀上,并不伸手拂去。我说,尘事如树叶,与其不染,不如任其自然。
他眯着眼睛抬头,望向远方,青山绿水,仿佛被雨水洗刷得十分干净。让人心眼顿时明亮起来。
仇恨却无法放下么。
他轻声道。我咋一惊,于是暗暗蓄力于右手,依旧面不改色从容微笑。
他却并不拔剑。
他依然自顾自道,每个人都有活下来的权利,凭什么因为出身,却要置之死地。难道……我还能选择由谁生下我么。
我望着他喃喃自语的脸庞,英俊,此时此刻,却蒙泛了一层孩子气。心里柔软无比,我想,我又快变成那个头戴新娘子头冠的小妖精了。无忧无虑,向往爱情。
我心念一动,模糊地说道,冤孽一场,惹不起,自是躲得起。
他疲倦地摇了摇头,说,与其躲避,宁愿交锋。
他将头凑近我,说,你可知道,我今天入寺,只是为了杀一人。
此刻雨停,日暖风轻。阳光洒在我身上,脸上,我便妖媚地笑了。灿烂明媚。我指着那风中飘零的花瓣枯叶,说,你看他们随风而来,随风而去。却受着外力摆布,永远沉溺在迷茫之中。易离,易聚。如何寂然不动?
他望着我,许久,说,姑娘,你是个聪明人。佛性锐利通透明澈。却,也是魔性锐利通透明澈。
回到寺里,我面色平静。他,却迎面走来。于是我盈盈一笑,娇媚而快乐。我看他心眼透亮,却注定逃不过我的一劫。我的毒。我下的毒。看到我,他习惯性地用左手捂着右臂被我咬过的伤痛。我知道,你已在劫难逃。你的大智慧。注定为我堕落。
我笑吟吟地道,师兄。你对魔由心生有何看法。
他道,入空境,绝妄念。
我笑得更大声了。我说,你这不是妄念么。越是想绝,越是想。如同长江水的浪花般连绵不绝。如何尽?
他愣住了。问,这么说来,刻苦修行……倒不如自由自在?
我明媚旖旎地笑着走了,留下他一人苦苦思索。
任你佛法无边,恐怕也不如那逍遥自在更为率性吧。
再次做梦,梦到漫天花雨缤纷,洋洋洒洒。我卧在花阴间,笑容甜美而醉烂。仿佛我还是那个四百年前的小蛮妖。天真不解世事。没名没姓。无忧无虑。
梦里依稀有名男子,面容英俊,鼻梁挺拔。束发洁白胜雪。明月清辉肆无忌惮地挥洒下来,轻柔,似水。
次日清晨,玄奘满面倦容地跪在佛像面前,苦苦沉思着禅道。我知道,那是我昨天留给他的困惑,如同待发的种子,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你便也无处可逃。我依窗轻笑。妖娆至极。
我依然不知道摧百花残的真名,而他给予我的一切如同名字一般虚幻无比。我们,甚至,只不过是相遇两次而比较熟悉的陌生人。
站在金山寺顶,看世界何其远大。我何其渺小。自己苦苦执着的一切,也不过是天地间的过往云烟。佛也好,魔也好,一切如镜花水月。风猎猎而云渺渺,我何尝不是片叶子,何尝不受外力摆布,何尝不是沉溺与迷茫之中?
你在看什么。玄奘在背后问。
我回头,嫣然一笑,说,你说这入了世的尘土,还复洁净么。
他捻下一朵桃花,在手里慢慢捻磨碎了,汁水的清香依然逗留在他指间,低声道,苦海无崖,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何处是岸……我望向天空。流云随微风迅速漂移,天空便再也留不住它。生命无常而生活美好,我又该如何过活。
你在看什么。玄奘在背后问。
我回头,嫣然一笑,说,你说这入了世的尘土,还复洁净么。
他捻下一朵桃花,在手里慢慢捻磨碎了,汁水的清香依然逗留在他指间,低声道,苦海无崖,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何处是岸……我望向天空。流云随微风迅速漂移,天空便再也留不住它。生命无常而生活美好,我又该如何过活。
姑娘,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花。催百花残手执一株晶莹小草,微笑望着我,眼神暖如阳春三月。
我曾执意让他唤我做玄命,他不。这本不该是你的名字。他那样淡定地瞧着我,使我心虚地低头。
我望着他手中那株细小的草儿,叶碧绿细长,脉络透明清晰。却是从未见过的模样。我对地府的花草堪称了解,却对人间的一草一木懵懵懂懂,那样明亮的颜色,是黯淡的地府未曾有过的。
我如不知事的小女孩子般,摇头,道,我不知呢,这是甚物?
他神秘一笑,左手掌心捧着那株草,右首轻轻一挥,草儿竟然奇迹般地生长起来。那样地疯长,仿佛是竭尽全力地在生。力量如此巨大,我为之肃容。不再小瞧了此物。
不到半个时辰,草儿已经长得半截手臂般高了。摧百花残问我,好不好看?
我点头,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以指顶嘴,嘘了一声,说,你自己瞧着罢。
我于是目不转睛地又复望着那草儿。却见顶端叶片开始微黄,蔫了下来。然后亦如同时光飞逝般,以摧枯拉朽般崩溃地姿态枯萎。死亡得悄无声息。不留痕迹。
我没有惊叫出声,眼泪却不知为何顺着眼角滑落。他伸手拭去泪花,言,你为什么要哭。
我并不回答,只是问,它是什么。
这是产于傲来国的药草,青灵草。传说受过上天的祝福,能治百病,却只有一个时辰的寿命。何其可悲。
也许,这是代价吧。我用手拈起那枯萎的叶子,说。
它为我们的绽放的瞬间,已经是以生命做了代价。我突然觉得心里空空落落。支离破碎。
摧百花残取过我手里的叶子,说,你错了,它不是为你而绽放的,也不是为我。它不过是尽了生长之责罢了。我们又何必把想法强加于它头上。它,是为自己而活着。为自己而死去。
他浅浅地叹了口气,说,而我,注定要为我爱的人死去,这是命。
无论你是男是女,入了寺,自是不能再动凡心了。你可知道?方丈在我敲钟的时候,站在我背后轻轻道。
我心头紧颤,咣铛,敲钟的木便拿将不稳斜斜地撞了出去。音色。浮躁。他跟着说。
羞愧直至,低头,垂首。看风吹落叶,在地上转悠着圈子,犹如一场庞大繁盛的轮回。而一个人一生,又能有几次轮回。
何为迷津!方丈厉声道。
我惶恐作答,三界之欲界,色界,无色界,六道之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不要迷误入虚妄啊。他眯着眼,锐利地瞧我。
我本魔道,何来误入之说。心底冷哼一声,诚惶诚恐地点头。——却不知,魔也是道,也有迷津,亦会失心……
这日突然性起,问及掌管剃度的师兄,当日削发之时,我随身带来的头冠可否存留。那师兄正专心致志地低头读着手中的经书,随手一指,喏,在那个箱子里呢。
转头望去,但见一口枣红漆皮雕花方木箱,体积颇大外型华贵,却被随意置放于角落,显得残破不己。我好奇问,这么贵重的箱子,竟然被用做杂务箱?
师兄仍旧不抬头,答我,贵重也罢,贫贱也罢,不过是生就皮囊,腹内草莽。又能证明些什么呢。
我听着这话,稍愣了会,随即想到,自己亦不过是用这躯壳存活于世的一个妖魔。喜也罢哀也罢,千年之后,又有谁能记得?
想到此,心情沉重辛酸。伸手进箱子随便乱掏,很快便摸索到了那头冠。上面的珊瑚珠依旧晶莹圆润,只是不知为何蒙上一层霜般的雾色,显得分外湿润。我用手捻着它,冰凉,入骨。往昔鲜艳的火红不在,竟然变成了沉重凝固的深红。竟似血般的颜色了。
已无法再戴,我深知。
我如梦呓般轻轻叹息。将头冠重新置放于箱内。想放进箱子最深的地方,永永远远地埋藏,连同我曾经的向往。无意间触及箱底,碰到光滑金属的质感。珊瑚珠在上面轻碰出叮叮当当地脆响。
是武器!我知道。当那股强烈的杀意和寒气从指尖传上来,手臂冰凉。瞬间,血花满天,乱舞,缤纷,飞扬。幻象熄灭,我却久久不能平静。那样的乱世和哭嚎,是我所不能想象的凄厉。
那分明是魔性!
又一把武器,安静地躺在箱子的另一角。我扭头,看见师兄仔细研究着手里的经书,时而皱眉喃喃自语时而凝思苦想。想来是读到了不解的地方。见他没空瞧我,我飞快地将另一把武器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