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一缕,陌上无花
一。皆是涵江之月,盈虚有数
我并非父亲与这个红衣女子的女儿。
但我仍唤她,娘。柔和地。
因若如此,亲母在天之灵,会有些许安慰。
娘是被世人认可的父亲的妻室。母亲不是。
她与父亲的爱情,甚至在最终消亡的时刻,都未得到一丝怜悯。
只因,父亲是仪表堂堂的七尺男儿,赫赫有名的江湖侠客。
母亲,却是天生的妖格。
父亲常问,媚儿,你看你这一头水蓝的发。为何与你母亲这般不同。
父亲望着我,指尖轻抚我的发迹,声音慈祥温和,脸上淡然微笑。
父亲说,媚儿,我却满头白发。你尚未成年,我已经老了。
其实,父亲年纪不过四十。却被满头苍白的发丝遮了原本的岁数。
白发遮去父亲刚毅凌厉的眼神,却遮不住他俊美的容颜。
父亲不在的时候,娘会温和地望我,说媚儿,你与你生母当年一模一样。
同是一头水蓝的发,细长上挑的眼睛,美得妖娆的脸。
之后,娘便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起数十年前的那段故事。
二。莫问出入,何为出入,我之为出,汝以为入
那一年,江湖上出了个人尽皆知的青年英雄。
他风流倜傥,武功盖世,棱角分明的脸上流露着坚毅与智慧。
初任江州府捕头,他只身治服了强盗恶霸无数,让鼠盗毛贼之辈闻风丧胆。
久之,他成了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江城名捕。
那年,他二十有四。
如此出众的年轻人,该有个明媒正娶的好媳妇。周围的人纷纷议论。
一日,一名红衣女子被领进府衙。媒婆眼睛眯成了缝,讪笑着道,这是说给名捕的。
捕头执行公务,正巧不在府中。知府高坐厅堂之上,将女子细细打量。
她一颦一笑,自成风度,红衣裹身,透着轻盈气质。
给知府请安。她微微倾身。
媒婆上前一步,大人莫只见几分姿色,她自幼拜师学医,调得上百种药剂,已能治病救人。
知府轻轻点头,般配,般配。
当晚女子便被安顿在府衙。
当夜捕头回到府中,红衣女子令他着实吃了一惊。
闻得乃知府的心意,不便开口相拒。斟了茶,二人端坐灯烛下细品。
“在下楚逍遥,”一盏茶过,捕头开了口,“今日相见,事先并不知晓,未免唐突,先行赔罪。”
女子抬起头,将这俊秀男子看在眼里。烛火映得脸儿绯红。
“小女姓燕名山雪。大人受了伤,待小女为您敷药包扎。”红衣女子柔声起身。
楚逍遥伸手抚住受伤的臂膀。伤口被一条蓝色丝巾包裹着,染上些许血红。
捕头将丝巾扯下,轻轻攥于手中,反复摩梭。
轻盈柔滑的丝质,楚逍遥的心头忽然坠了一下,思绪跟着荡漾开去。
那日,楚逍遥正带领下卒追赶一伙盗贼。
这群盗贼个个面目狰狞,凶残无比。令江州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待楚逍遥驱马一路追至深山里,只捕到众盗贼中落队的一个。
是个女子,媚眼如丝。只一个神情,楚逍遥便觉恍惚。
妖女。楚逍遥暗自念道。
押解途中,女子开了口,我没有罪,放了我。
沉重的锁链箍在她的手腕上。她挣扎起来,我没杀过半个人,也没有偷任何东西。
楚逍遥不予理睬。她身上确无赃物,但必定是贼人的同伙,身上必有命案。
谁知行至山底,一群狰狞的盗贼竟沿路追来。楚逍遥惊了一下,忙令属下驾马飞奔。
怎奈逃脱不掉,贼人们叫嚣着追赶上来,向他们一行人齐齐放出利箭。
许多下卒的马儿中了箭,倒地身亡。渐渐只剩楚逍遥的白马一路飞奔,拉着关押女子的木囚车。
本以为是为从他手上救出同族的犯人,但这锐利的毒箭分明是要赶尽杀绝,一条命都不留。
楚逍遥扭身挥剑斩断囚车的铁锁,把女子拉到马背上,扶至自己身前。
再一剑砍断坐骑与囚车的连接,更加快马加鞭。
虽是囚徒,但只有朝廷才能定罪。之前,保护囚犯的安全,是他身为捕头的责任。
他把女子紧紧搂在胸口,奋力扬鞭催马。待逃出深山,肩头已深深插入一支毒剑。
由于过渡疲劳,马儿一停步,便倒地暴毙。
臂上的伤口这才渐渐作痛起来。楚逍遥跌坐在路旁急喘,大颗汗珠顺脸颊滑落。
伤处淤青发黑,毒性开始蔓延。此次恐怕要送了性命。楚逍遥心中黯然叹道。
又见那女子怔在一旁。他突然心生怜悯,如此娇弱,但同僚都不肯放过她。
你走吧,我挺不了多久了。楚逍遥说。
女子忽地起身。水蓝色长发零零散落,发尾垂一扎彩色蚕丝。一阵冷风吹过,荡开丝丝屡屡。
她颤抖着走到捕头身后,移开压在伤口处止血的手,脸靠上肩头,用嘴吮上伤口,一口一口地嘬血出来。
楚逍遥震颤了一下,要躲,你不要命了,这是毒!
女子抬起脸,嘴角挂着血丝,一字一顿望着逍遥说:“我,天生百毒不侵。”
我是个狐妖。
一盏蜡灯烧尽,伤口已经处理妥当。楚逍遥回过神来,连忙起身道谢。
山雪温柔道,捕头大人,那帕丝巾染了血渍,让我取盆清水为您洗净。
楚逍遥低头一看,那蓝色的丝巾依然被他稳稳攥在手心里。
抬眼看,山雪正对他盈盈地笑。当日那女子,与山雪年纪相仿,却有全然不同的眼神。
山雪温柔婉约,她却妖媚蛊惑,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欲望。
她在逍遥背后,一口口嘬出毒血,吐掉。又扯下裙摆一块丝布,将伤口包裹严实。
失血过多,逍遥感到天旋地转,支撑不住,直直躺倒下去。
女子扶起他的头。冥冥中,他听见她说,之前那几场掠夺,她只是被带去为同族疗伤的女子。
没有武功,没有凶器,甚至手无缚鸡之力。
在那个天性凶残狠毒的族群里,女子只配侍奉,只得听从。
因此刚刚那场疯狂追杀,怎么会有人在意她的生死。
她发誓,没有杀一个人类。每次行动,她只是呆呆望着。
若是平常,楚逍遥定当这些话为无稽之谈。
但此时,伤口的刺痛令他无法清醒,就这样被人搂在怀中,楚逍遥决定信了她。
女子身体冰凉,眼神柔媚。楚逍遥不敢对视,怕会愈加的晕眩。
燕山雪在江州府已有一段时日。府衙正备择日让逍遥迎娶。
谈及婚嫁,山雪略藏心事。冰雪聪明如她,与逍遥相见的头一晚,便读出男人的心不在她身上。
那日之后,虽只一墙之隔,逍遥不曾主动敲击山雪的房门。
只待夜深,听到男子轻轻的叹息。山雪忽然觉得,就算是万人敬仰的英雄侠士,恐怕也有抵抗不得的命运。
山雪拜跪知府,恳请将婚期挪后,因得捕头大人与她,需要更多时日相通。
一日,有人扣门。是个衣不遮体的柔弱女子,气息微弱。
山雪看出端倪,急忙扶她进了闺房,端来茶点。
她只饮了杯茶,便急急地问,楚捕头是否在此。
山雪一怔,找他何事?
她细长妩媚的眼睛空洞无神,幽幽道,只想再次拜会。
当晚,待楚逍遥回了府,山雪便请他来闺房一坐。
待他跨入门槛,自己便闪身出去,轻轻带上木门。
她将白天那名女子收留于自己房中。她想楚逍遥定是愿与她相见的。
因她的水蓝色的裙摆上,破损了一角。
质地柔软的绸面,山雪记得同样一块丝帕,被楚逍遥视为珍宝,终日带在身边。
之后的很多时日,山雪常常听到捕头夜半回房的声响,夹带满足的叹息,轻轻柔柔唤,媚灵。
动听的名。山雪想起那双细长妩媚的眼睛。
逍遥被派去边关守城之日,山雪得知那女子怀了他的骨肉。
是那个叫媚灵的女子主动登门,向她求助。她虚弱之极,无法承担。
山雪腾出院落偏僻一角的西房,将她安顿其中,尽心照料。
数月后,逍遥平安归来。山雪实情相告,他激动得无法言语,感恩不尽。
最终从逍遥口中,山雪获知来龙去脉。她感叹自己与那女子遇见了缘分,在同一天。
有时看到那刚毅的男子,竟暗暗有些心疼。山雪想,楚逍遥望着媚灵,许是同样的心情。
但渐渐,竟传出一些谣言,江州名捕楚逍遥暗中与妖女纠缠不清。
是知府的亲信所言。显然,知府早已有所耳闻。
你乃我府上难得的良才,本可青云直上前途似锦,切不可中了妖孽的邪气,毁掉大好前程。
楚逍遥缄口。他听不到,顾不得。心里只念着西房的女子,与她腹中的幼小生命。
他觉得,若需要的时候,撇掉这捕头之职,带媚灵远走他乡,亦是可以的。
山雪将一切看在眼里。来到媚灵的房内,故作轻松神色,你们定能长久。
媚灵的眼中偶尔闪过一丝亮光,随即恢复空洞的幽深。
传言终于不可抑制的散播,有人在夜幕中,亲见一蓝衣妖女上了捕头的马。
百姓们汇聚府衙门口击鼓鸣怨,妖气太重,将民不聊生。求大人速速了断,以免楚捕头被妖孽蛊惑,越陷越深,丢弃前程与性命。
知府终于怒不可遏,向楚逍遥下了绝令文:秋尽之前,或亲手提来妖女的尸首,或以死向江州百姓谢罪。
“一时间厅堂内死寂无声,”报信的下人对山雪道:“但却听到楚捕头轻轻的笑出来。”
山雪紧锁眉头打发了下人,回身却见一抹蓝色闪进西房。
“山雪,”媚灵轻轻地开口,“为我做两件事情,求你。”
“待我的孩儿出世,请代媚灵好生照料。”
山雪渐渐湿了眼睛:“或许仍有转机。莫走,你无处可去。”
媚灵婉尔笑了:“自古人与妖不得同存。楚捕头与我,即便离得了府衙,也离不了渺渺人世。”
“终是苦难,不如殊途。我有处可去,也总会去。山雪,听闻你心灵手巧,调得药酒?”
深秋时节,楚逍遥携了媚灵与襁褓中的婴儿,前来向山雪道别。
”终是负了你,逍遥此生无以为报,但若不离去,恐怕我与媚灵都难保性命。”逍遥望着山雪,愧疚道。
山雪平静柔和道:“大人请进来饮杯酒,全当山雪为您送行。”
酒分外的浓。逍遥大醉。
山雪起身进了内阁,端出两盏碧玉茶杯。手不住的抖。
她望着媚灵,良久。终于撑起男人的头,端了一盏酒杯,缓缓倒入他口中。
媚灵坐在旁边,静静望着逍遥咽下那杯水后,自己便起身挚了另一杯向外走。
回头一眼,就静静消失在门口。
山雪说,那一刻,媚灵细长妩媚的眼眸里,没有一滴泪水。
而自己终于不能抑制,簌簌地落下泪来,整夜。
两杯酒水。一杯忘情,一杯剧毒。我亲手调得。娘说。
我依了你母亲的意愿,让你父亲忘却了一段有她的记忆。
那酒水滤掉了一段深切的意念,却也滤白了你父亲的发,彷佛再世为人。
翌日于后院,终见你母亲之身。一只娇巧的银狐,长长的淡蓝的尾。
我想,直到最后,你父亲终是记得些的。
他捧着你母亲,失神了那么久,彷佛勾起残存的回忆。
媚儿,你母亲定能感到。
娘泪流满面。
三。断发自生发断处,落花总绽花落所
我想,自母亲谎称百毒不侵,执意为父亲吸出毒汁,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
那么深刻入骨的爱情,一切牺牲都是值得与幸福。
因了那样的幸福,恐是母亲从不曾感受过,她定是笑着,将毒酒一饮而尽。
世间再无其它情感能比拟如此的爱一场,绕指柔般深冗绵长。
一个女人刻骨铭心地爱上一个男人,若不能如愿,来世便投胎作男人的女儿。
缘自母亲的那场深深爱恋,终将轮回一般永世传送。
娘,媚儿感恩于你,没你便没有媚儿。
母亲,媚儿懂你,若是自己,定也会毫不犹豫。
父亲,此世的媚儿,会背负一段刻骨的情债,深深地爱你下去。
论坛地址:http://bbs.yezizhu.yzz.cn/dispbbs.asp?BoardID=18&replyID=407372&id=642830&skin=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