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不住那一场繁华的寥落
一,半生孤寂。
我是出生并成长于偏远小镇的女子,那里有荒凉却绵长的山谷,静默,了无人烟。
各种小店布满小镇凌乱的街道。每次于刻满沧桑的牌坊间穿行,纵使心中冥想千年的斑斓,却始终不曾心潮澎湃。我的人生注定犹如这个古朴寂寥的镇子,平淡寂静。
16岁那一年,父亲带着他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把母亲和我决然抛弃。母亲在一夜之间不可抑止的苍老,双眼空洞没了内容。她问,雪儿,你父亲去哪里了呢。
母亲年轻时很是美丽,却在众家男子的追求中,单单选中一个以裁剪衣饰为生的老实男人。二人恩恩爱爱,共同经营着一家裁缝作坊。生意日渐红火,蒸蒸日上。
父亲姓氏燕山,是方圆百里内手艺高超的裁缝师傅,裁得一手好布料,更制得锦罗绸缎。又精通造铁和炼化,可以将普通衣物打造出价值连城的性能。小时候起,我便喜欢站在父亲的作坊里,看着他敲敲打打、缝缝剪剪的劳碌背影,偶尔帮他打打下手。母亲在一旁,边为他擦汗奉茶,边温和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关爱的眼神闪烁着她对父亲深切盈满的爱。
由此,在父亲离去之前,我便一直相信爱情的存在,并当作一种深沉的信仰。那天的前一晚,母亲还在对我诉说,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但一切的信念随着父亲的离去灰飞烟灭。这世间上最好的男人,最终还是辜负了她的期望,带着另一个女人奔赴他乡。自那时起,母亲口中反复吟诵的爱情,变成了刻骨铭心的讽刺。
当母亲又念着,小雪,你的父亲去哪里了呢。一种深深的厌恶之情自心底产生。我只是沉默。
我将长发高高盘起,用暗红色的绸布牢牢缠住。我是这个支离破碎的家里仅存的希望,我要尽全力作坊生意维持下去。那作坊承载着二人多年的心血和全家的希望。见证了父亲母亲由繁荣至悲凉的爱情。那里有生命里最美好的一切,更残留着母亲对无法停止的一往情深。
二,燕山的雪。
或因遗传,或因从小耳儒目染,我仿佛天赋异秉。假以时日,便通读了父亲所有的作坊秘籍,掌握了十之八九的裁剪技能。作坊重新开张的日子,母亲苍老的脸上绽放久违的笑容。她说,雪儿,雪儿,你父亲若知道了,一定就会回来。
母亲总是轻轻的唤我,雪儿,雪,燕山雪。
她说,雪,我腿脚不灵便,你把衣服给父亲稍去,作坊里寒气太重。
她说,雪,王家姑姑的绫锣镶好了宝石,你送去没?不要等人家催。
她说,雪儿,明日早起,陪我去集市购几样原石,你父亲等着要。
她说,雪儿,你的父亲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去迎他。
每当此时,我都只是点头。雪,是父亲起给我的名字。他曾经说,我出生那天,漫天飘雪,燕山一片银白。
我小心地应着母亲。虽然心里连这名字都一并恨了。
三,女子媚灵。
人们都讲,父亲打造出的衣饰不仅华丽,更是强韧耐穿。我知道,这是父亲将质地坚韧的钢铁熔化,注入衣料的丝线中,细心缝制的结果。街上一家贵人府的公子身患重病,常年卧床不起,自穿上父亲缝制的玉婆纱,病情竟逐渐有了好转。那家派人亲门道谢,并送来千金银两。而父亲只收下本金和衣物上点点玉饰所值的银两。父亲本不是贪婪之人,母亲更是对他的品德赞赏不已。你父亲是天下最好的男人,雪儿,母亲常常这样对我讲,你长大要像他一样。
我拼命晃着头,试图抹去那些刺痛的记忆。已是深秋时节,棉绒衣服的需求多了起来。大多富贵门户经常要求在衣饰上缝订几枚特有的宝石,以求有个吉祥如意的好兆头。我也被找寻石头和缝缝补补的活计缠得没有抽身的机会,只得披星戴月,日复一日钻在作坊里忙个不停。
人要衣妆。一件精细打造而出的衣饰好比亲人,好比孩童,必诚心相待,认真缝制。否则便失了灵气,坏了内质。我对自己说。
凭我一人,仍是忙不过来。母亲日渐年迈,早已损了腿脚,轻易不能下床,绝不能劳烦。我斟酌良久,决定招揽帮工。
没几日,一女子前来叫门。年龄与我相仿,却是如此的妖娆:通身水蓝的丝裙,长发用彩锻绕了,柔柔垂落于腰际,细长上挑的眼睛。不等我问她便开口,我会一点缝补功夫。父亲病逝,迫于生计,收了我吧。
我缄口不语。未曾想到两个有着类似经历的女子会因作坊而聚。所谓同病相怜,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四,深藏不露。
街坊开始传言,裁缝作坊的老主人不在了,换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做掌柜。大家都以为父亲亡故,心生怜悯,暗自照顾着作坊,生意又日渐兴旺。我并无不安。我自认手艺虽然不如父亲娴熟,但各种面料一经我手,便可评断质地的好坏。更抡得起大锤,挑选上乘的铁石炼出精髓浸注衣料之中。相比父亲的深邃功力,我的技艺更加精细雅致。
这个叫媚灵的弱女子,竟有同我一般不服输的气质。最初一起上山采石,或是抡锤砸铁,我担心她娇弱得撑不起重担。她却说,你做得,我更做得。她也缝得衣衫,制出的衣饰虽算不上精致坚韧,却带独到的风格、脱俗的韵味。她说,富贵袍本色明黄,不应再镶象征财富的黄玉,而应嵌几颗褐粒子,预示门庭显赫,根基牢固。通红的嫁衣若镶满红黄二色的吉祥玉便俗气了,应在袖口领内多添几枚翡翠和祖母绿,为新娘讨足身份,更保佑早添新丁,家族兴旺。
每每缝制收尾,她总会在衣襟挑个最隐蔽的位置,用一根紫线绕枚小小的双叠扣。我好奇她的用意,她却不予解释。
终于一日,我开玩笑说,怕是相思扣吧。
媚灵哈哈大笑,雪儿,你果然冰雪聪明。
可那双细长的媚眼里分明藏着幽深的秘密。那秘密过于强大,我无从琢磨。
五,遇见逍遥。
楚逍遥来到的那个日子,狂风大作,我正灰头土脸地钻在作坊里,对着冻出裂缝的炼炉叹息。没有炼炉,怎样上乘的原料都炼不成贵重的玉石,生意也没办法做下去。门外暴风肆虐,像我无助的震颤,丝毫没有歇息的迹象。
然后听到叩门声,楚逍遥牵了一匹白马立于门外,借处避风。他望着我蹲在炼炉前苦恼,说,或许我可以助你。
我盯着他挖来泥沙,磨好石浆。盯着他将浆水稳稳地涂在裂缝处,再熟练地刮上一层灰粉,最后刷上炼炉原本的炭褐色。我盯着他用沾满泥浆的白衣擦拭汗水。盯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孔露出完满的笑容。
他问,你怎样谢我。
我答,家世简陋,只有粗茶一杯,再无可奉上之物。
他嘴角挂上浅笑,再加淡饭一餐,不知可否。
餐间,他问起我的名。我如实回答,燕山雪。
他直接称呼,雪,只见你母亲,为何父亲不在房中?
一句话将我心揪得生疼无比。没有父亲,我冷冷的答。
他俊俏的脸色稍显阴郁。出于谢意和礼貌,我补道,家事复杂,请容将来再续。
楚逍遥淡定地说,如若不愿,不必提及。
他继而露出微笑。那使人迷茫的笑容让我内心顿时桃红柳绿,草长莺飞。
楚逍遥来自繁华富足的京城,门庭显赫的家庭,来这个偏远小镇只为暂居静心。他有张勾人魂魄的绝世的脸孔,可以在最阔绰的地方一掷千金。他的光鲜富足犹如一场华丽的秀,是我做梦也不敢企及的。
可我觉得,这个略带忧伤的年轻男子的灵魂是陶制的,即不冰冷,也不会炽烈难耐。即使破碎,也不会坚固残酷地划破手指。但凭破碎时发出的沉重却清晰的声响,便让人刺痛得碎了心。
我说,你大可过声色俱全的繁华生活。
逍遥说,待尘埃落定,平淡便是本质。
我怦然心动。生于富贵世俗之门,却不沾染半点风尘。楚逍遥,竟是这样聪慧优秀的男子。但自开始我便认定,这一天一地的阻隔,注定无法开花结果。
六,儿女情长
媚灵鬼魅一样轻巧地凑到我身边,雪儿,他待你有多好,你爱他有几分。
我微笑,脸颊绯红。这段突如其来的感情让我不再忧郁与沉闷。每时每刻,我的脸上神采奕奕,我的心澎湃不止。
母亲也看出端倪,柔和地望着我说,雪儿大了。雪儿找到可以照顾你的人,你父亲就会回来。
我依然轻轻点头应和。
不管逍遥散发着怎样让人无力抵挡的光彩,我从不忘提醒自己,绝不能重蹈母亲的覆辙。绝不能爱一个人爱到失去自己。
逍遥来找我,媚灵便只身离开。他端坐于作坊中,静默地望着我缝缝补补,敲敲打打。偶尔会提到京城和他的家,他轻轻的拍我的头,嘴角上扬,眉梢松弛。逍遥笑起来竟是如此漂亮。
临走,我和媚灵会站在作坊口送别他。媚灵调皮地招手,公子何时再来品茶。他会向我们微笑,骑上白马渐渐消失在散满黯淡月色的街头。
七,无法躲避。
我深深埋藏在恋眷的情感中,却也暗自预感正慢慢走向结尾。终于,那天不可阻挡地到来。
逍遥为我插上一枚朱红色的梅花簪。他说,雪,我会带你回京城。
京城,京城。
那是辉煌绝伦的长安,是无人能破的悠悠古城。是逍遥从小生长的地方,有他赖以生存的家。
逍遥一席白衫站在我面前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中比黑色金刚石还要硬朗的坚毅。
我从未想过,在这寂寞的小镇,在有生之年,可以遇到如此完美无暇的男人,带来这场完美无暇的爱恋。就像散发诱人光彩的神秘石一般引人入胜,带给我原本脆弱的心强壮的力量。可是,我又只当这是青年之间关于儿女情长的任性。我不能离开这个寂静的小镇,这里有我的生命,有我永生不得分离的母亲,有我半生年华的点点滴滴,还有储藏着那个男人带给我和母亲无数幸福与痛苦回忆的裁缝作坊。
回京之日在即,逍遥终于无法等待,雪,跟我走。
我断然地摇头,不能留下母亲一人。
那么,我带你们一起走。
我心绪凌乱,想到作坊,作坊没办法带走。
他急忙提议,我们在京城重新打造一个更好的作坊。
我凝视着他单纯的眼睛,我说,给我时间想一想。媚灵,你帮我送逍遥出门。
逍遥沉默着跨出屋门,媚灵看了我一眼,紧步追上。我瞥见她眼里闪着异样的神情。
我拔下头上的梅花簪,放在手心反复抚摸。这样精致华美的簪子,却插在我凌乱的发间。它们并不相配。
八,选择之间。
次日,倾盆大雨。我闭紧木门,于作坊内和媚灵一起忙碌着缝制近日急催的衣装。忽然媚灵对我道,昨晚门口,逍遥神情忧郁之极。我不语。逍遥是我心中紧系的结,将心缠绕得纷乱不堪无法自拔。我到底该不该,为了他,置这个聚集全家心血的作坊于不顾呢。
原以为经过昨晚,逍遥会冷淡一段时日,但推开门,分明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牵着白马立于雨中。我心生内疚,喊道,逍遥,快进来,雨大得很。
递上绢帕,媚灵闪身离去。逍遥端坐在木椅上一脸的严肃。他说,雪儿,我无法忍耐。这是徒劳的等待。
我心乱如麻,不晓得如何开口,我还未想出结果。
逍遥看出我的矛盾,轻声劝慰,有些事物的确是无法替代,比如你全家一直守护的作坊。但是你也该明白,有些东西更是一去不复返,无法挽回。比如我们的爱情。
一句话勾起心中对爱情的厌恶,并激起我的坏脾气,逍遥,别说爱情,我燕山雪从来不信这种鬼扯的东西。
媚灵恰好端茶进来。我说,媚灵,我身体不适,代我送逍遥出门吧。接着扭头回了房。
大雨滂沱,我守在母亲身边,静听屋外电闪雷鸣。母亲痴痴地望着我,雪儿,你找到依靠,你父亲就会回来了。母亲说完便温柔地笑了,苍老却动情的笑容,眼眸里满是父亲归来,又抄起锤在作坊里敲敲打打的样子。
我可怜的母亲,她已经把思绪停留在父亲离开的那天,之后的一切选择了断然遗忘。我猜想,这么多年来母亲一定是幸福的,即使后来的一切残酷得让人心碎。
或许,我该敞开心扉,去体验一次那种信仰一般的幸福。
母亲,我们去京城好吗,也许父亲会在那里等我们。我伸开双臂,将母亲紧紧拥住,任泪水肆意滑落。
九,瞬间破碎。
次日,我正于作坊里精心挑拣原料。忽然有人推开门,是媚灵。
我要走了,逍遥带我去京城。
我要走了,逍遥带我去京城。她说。
那晚,我说,媚灵,代我送逍遥出门吧。
那晚,媚灵没有回来。
心头清晰地浮现逍遥的脸,那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孔。一阵晕眩中,所有景象一齐涌上心头,瞬间裂成千千万万的碎片,碎得我不再认得他。
媚灵离开的时候,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盯着我道,雪儿,我在每件衣服上缝一枚紫色的双叠扣。那不代表相思,而是蛊惑的欲望。你知道我多么想离开这个了无生趣的镇子,多么想去京城那样繁华的地方大肆快活。我们不是同类,我的欲望最是贪婪,但我等到了机会。
我自始至终没讲一句话,只是机械地抡着锤子重重地砸在石料上。锤子,大概喜欢听到石头在他身下碎裂的声响。那种声响是一种撕裂,美得绝望,绝望得无以复加。
最后还是哭了。我将自己埋在一片破碎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眼泪干涸,喉咙嘶哑,天崩地裂。
十,永世相望。
数月后,我收到来自媚灵的信笺。
信中仅有寥寥几句:那雨夜,我擅自跨上逍遥的马,跟随他去了酒楼。他醉得一塌糊涂,我趁机而入。终于,我用女贞换来去京城的机会,他所谓的补偿。我知道这是俗套,是逼迫,是诡计,但别无他法。我不爱逍遥,他更是独爱你一人,但你生性倔强,不肯舍弃一切跟他走,所以,我替你。
就在那夜,我反复做着糜乱的梦,梦里的燕山白雪皑皑,我身处其中,迷茫找寻不到方向。我看到父亲远远的身影闪现又消失,雪地上唯留一朵溢满黑色浓液的毒花。我看到逍遥骑着白马只身困于冰雪之中,任我怎样也无法靠近。他神情涣散,双眼潮湿,呢喃着道,雪儿。他说,京城如此寂寥。
醒来,手触到那只梅花簪,它一直被我压在枕下。黯然的天空里闪现逍遥沉默忧伤的脸,是透明的颜色,转瞬即逝。
生性高贵的珠宝有更脆弱的本质。若强求,便玉石俱焚。我终于觉得,相爱,实在只是一种理想而稀有的幸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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