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寂寞妖红
壹。
怜香倚在窗边,遥望鸟儿飞。一只一只,晴空无痕。
怜香觉得,若长出飞鸟般欣长的翅膀,飞离这座喧嚣的楼阁,便尽是美好。
但若离开此地,又无处栖身。唯有无声轻叹。
怜香幼时的记忆中,没有慈爱的爹娘,没有竹马与冰糖。只一座繁华喧嚣的朱漆红楼,年纪相仿的一群姐妹,与一位眼神凌厉的中年女人。皆唤她,妈妈。
日上三竿,妈妈才出现在闺房。她持一柄香竹扇,瘦小干枯,面容模糊,发丝凌乱。
初夜被带入红楼,这映象才得以改变。妈妈一改白日的憔悴琐碎,浓妆艳抹,绫锣绸缎,光彩夺目如金丝雀一般。手中香扇轻扫男子肩头,骨子里扬洒风骚娇艳。
便是那晚,怜香明白该成为怎样的女子,才不枉妈妈教诲多年。
不几日,怜香便出了名。常客都赞她雪肌朱唇婀娜妖娆,连眸子都温婉多情。
贰。
红楼迎来了贵客,身后随从成群。听闻是京城的隶部上书张柬之,皇上身边的红人儿。
一时间喧嚣近似沸腾,妈妈满脸媚笑瞻前顾后,唯恐不能面面俱到:“怜香,速下来见上书张大人。”
怜香丢开染唇的朱砂纸,拈起裙角信步出了闺房。清丽的容颜犹如粉白花瓣上一抹殷红,欲说还休诉尽了风情。
众人当间,一白衫男子望向这头来。细长的眉梢轻挑,继而对下人轻轻耳语。
张大人包下她了。随从递上一捧白银,手指桌边微微站定的怜香。
夜,烛火阑珊。待男人发出微鼾,怜香才轻轻起身,灭了烛火,倚到窗边。
以你绝美的脸,早晚跳出这高墙深院,嫁进大宅富贵一生。姐妹目光尽是艳羡,瞧,机会不是来了。
可否像那飞鸟一般自在?怜香不能预知。
窗外一片漆黑,不见鸟儿飞。
弎。
果然,怜香被赎了身。“晚些时候送于我府上。”张大人甩下一句便跨出门去。
接过白银,妈妈满脸纹路笑得夸张,往复碎念:“难得大人雅兴,我家怜香确也标志大方。”
别了姐妹意味深长的眼神,怜香打点了琐碎行李,上了上书府的轿房。
下人领她进了院西一间厢房便离去。庭院当中陈一座磐蘖巨石,四周静谧无声。
一整日无人来访。却在三更,浅眠的怜香被扣门声惊醒。上书直直扑进来,不由分说扯掉她的底裙。
清晨甩袖而去,往来不出一言。一连几日皆如此。怜香暗自咬紧朱唇。
一夜于床榻间,面对上书欲满而来的唇,怜香硬生生别过头去。
啪一个巴掌响亮,脸颊顿时漾开疼痛。上书怒气冲冲:“贱人,竟敢拒我。”
怜香不顾嘴角淌血,抬眼轻轻道:“大人大恩,求您放奴婢回红楼去。”
“别想,来此便是我的人。”上书决然而去,凛冽的背影。
庭院幽深,再不见鸟儿飞过。
谁料逃出一座笼,又入另一座笼。怜香瑟瑟立于院中央,忽觉周身冰冷。
肆。
最终逼得怜香连夜逃走的,是上书府张大人的正房与几位偏室。
她们看来,这红楼来的贱妓,竟夺去夫君深闺的垂爱,简直狂妄得骇人听闻。
于是相携而来,细长锋利的指尖划过怜香的脸,生硬的木履踢得她遍身淤青。
当晚,上书一眼便见得她满身伤痕。他只唤了下人送来药膏,眼神平静自然。
仿佛看多了类似纷争。怜香想,自己的性命,恐不及院中青石更重。
白日里忍住疼痛,敷药膏于伤口,但因厢房阴潮,多日不见好转,依然轻触即生痛。
不想厄运未尽。羹汤里,竟被洒了烈喉散。食后不能发声,更连轻咽唾液都刺燎像火烧。
终于在月上树梢的夜,怜香踏着后院青石小路,跌跌撞撞逃离上书府。
伍。
红楼门前车马喧嚣一如既往。她停下踉跄脚步,远望那片灯火通明。
这般落魄,怕是谁都不愿收容。怜香仰起头。良久,寥寥几只飞鸟低鸣着掠过天际。
如今身处旷地,却仍不见生路。黑夜里扶着墙根慢慢度走,怜香神情涣散,心如死般空。
终在街尽头,望见一处微弱的灯光。铁匠铺门虚掩,油灯中一男子背影挺拔,燥炉旁敲敲打打。
男人回身便看见她,十分惊讶。她已虚弱得不能支撑,喉咙撕痛出不得半声。
敷上他端来的药,怜香昏昏沉沉和衣而睡。梦里四周泼墨般漆黑,不见一尺光。
她兀地惊醒,发现那男子正站在床边,轻轻伸手抹拭她冰冷的泪。
四目相对,男子面色平和,眼神温柔。仿佛无言也能洞穿她的心思。
白日里,怜香听他于外房忙碌,敲打声铮铮作响。她心想一个铁匠的面貌,怎会毫无沧桑痕迹,只有这般清秀俊朗。
每晚,男子为她敷药,再用纯白的纱棉轻轻裹好。“不可沾水,不得疲劳。”他叮嘱道。
伤口渐渐愈合,喉咙亦可轻微发声。但关于怜香的来处,男人始终不曾开口问起。
看着他劳累得汗流浃背,她想帮忙。男人微笑拒绝:“你只需悉心修养。”
一晚,对着他端羹碗的背影,怜香幽幽开口:“小女,出身于红楼。”
男人的脊背轻微抖动。却安静不出一言,听由她将身世娓娓道来。
述至上书府的凄惨过往,怜香丝帕掩面,多日的泪水纵情滑落。喉咙早已不再生痛,终能肆意的哭泣失声。
男人不知何时悄然离开。
陆。
她想,这许多日以来,被他关怀照料,终于像正常人一般过活。何报这份恩德?
那晚之后,男人对怜香愈加温柔。入夜,待她入梦,才熄灭油灯轻声离去。
嗓音又能温婉动人。那满身楷比的伤痕逐渐淡化,愈合。通体又恢复原有的白嫩柔滑。
一面破旧的铜镜,映出怜香清秀的脸。往日的饱满润泽早已不再,却凭添几分妩媚柔弱。
红楼出身的女子,与生俱来的风姿绰约,并非能被轻易磨损。
一日,怜香擅自走出外房,想寻些活计来做。
男人不在,打铁的衣衫整齐叠置在炉灶旁。上面些许细碎破口。
怜香找来针线缝补。不想竟被街边路人看个正着,认出曾是红楼金牌的面容。
当晚铁匠收拾停当准备关铺,门外一阵兵荒马乱的嘈杂。
竟是上书府的官兵前来寻人。怜香惊惶失措蜷在内屋一角,惴惴不得安。
只听男人挡在门口,语气从容。外屋一阵躁乱,最终归于安宁。
怜香并未听到嘈杂中男人究竟说了些什么,竟可替她安然阻挡这场飞来灾祸。
但自己犹如祸源,已然不得于此多做停留。
柒。
当晚,月明。怜香洗净全身,对镜抚顺漆黑长发。菲薄的朱衫映得脸颊花一样娇柔。
聂声度出内房,她在男人休寝的床榻边站定,轻解薄衫搭爿,雪肌露出肩头。
承蒙多日照料,除去这贫贱之身,小女子无以为报。怜香媚眼如丝,面色绯红。
男子神情惊异:“姑娘莫如此,在下承受不得。”匆忙披衣下床,避开怜香温热的身体慌乱离去。
定是嫌弃这出身。衣衫不整的怜香轻轻跌落床前,哽咽已无声。
终是时离开。
子夜,一女子抬脚迈出铺门,朝东而去,身影料峭,一步三回头。
捌。
纵君千般好,不得白头缘。红楼女子的宿命,任谁无力逃脱。
贱命,盼谁再来赎你。妈妈的咒念与姐妹猜疑的冷眼。怜香终不曾开口相驳。
她只待夜深人静,离了榻上熟睡的客,倚窗向西望。却不见旧日油灯微弱的光,只一片漆黑无尽漫长。
寂寞跳动的烛火,映出那温暖从容的眼神,炉灶前汗流浃背的挺拔身影,缠绕脑中久久不能忘。
那俊秀的笑容与无欲的爱怜,恐怕永不得再次遇见。泪落无声,滚烫,却冰凉。
玖。
上书着实不肯放她。兀自闯进深闺,一把擎住那细腕,劈手便个耳光:“贱婢,敢逃。”
怜香只觉眼前一片晕眩,耳畔嗡嗡作响。
“赎了你,死都是我的鬼。”上书怒气渐缓,冷眼盯着她,“但知有内人责难于你,遂不再深究。不如你就安顿于此。”
脸颊疼得火辣,怜香伸手捂住,扭头望向一边。
上书抬手掰过她的脸:“区区红楼之妓,也敢这般对我。你可知与我相斥之人,都有何下场?”
“总有愚人敢放胆一试,好比他个狂妄的薛绍。被贬为民仍不悔改,竟敢私自藏下我的女人。”
怜香猛然抬头,盯住上书恶狠狠的眼睛。
“那晚他口出狂言,竟令随从转告于我,有他在便伤不得你。简直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
“我已向上进谏。随便个罪名,他被贬之身能受得了几回。”上书笑得狰狞,“与我作对,只怕落不得全尸。”
薛绍。原来,他叫薛绍。
恍惚的大脑空白一片。怜香直直坠落下去。
拾。
熙熙攘攘的街头被一队肃然的车马搅得纷乱。马匹拉着押解犯人的木笼一路向城北而行。栅栏里,是薛绍。
百姓聚在路旁悲戚:“这样为民造福的忠臣,只因进言得罪了贪官袁怒已,便被含冤贬为贫民。如今又不知犯了哪路厉鬼,竟要被拉去砍头。”百姓无不低头拭泪,“白日青天,何来白日青天?”
人群随马队涌向北边,直至城门,直至再也望不见人,才渐渐四散。众人中,谁也不曾见一柔弱女子兀地躺倒路旁。
怜香昏厥的瞬间,望见木笼里的薛绍,身影挺拔,眼神从容如旧。
拾壹。
上书府的缎轿悠悠停在红楼前。张柬之翩然走下,红光满面。
“这美人虽愚顿,终经大人调教,如今已稍懂是非黑白。”
“今日乃她特地叮嘱,准备上好酒菜邀您共饮。”妈妈脸上簇着媚笑。
房门闭合。屋内鬼魅的烛火,与红绸粉缎的帐帘交错融合。
怜香青衫红裙,妆容妖艳。“小女已恭候大人多时。”她轻启朱唇,笑颜如花。
“贱妾卑微,承蒙大人错爱,乃是三生修得的福分。望与大人同饮这壶酒,权当感恩。不知上书大人愿否?”
已然一朵盛放的夜花,上书渐渐迷蒙了双眼,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怜香,你注定是我的人。”
是,是呢。怜香妖娆微笑,柔声作答。
像是醉了。连身姿,连笑靥,连眼神,甚至连同一颗心,都在这红帐春暖中淡尽。
拾贰。
很久以后,长安城内再没有那红楼。人们偶经街东红楼旧址,会听到一种说法。
当年朝廷声名显赫的隶部上书,竟在红楼中与人交杯换盏之时被下了毒。虽及时医活性命,却因毒性深侵脑髓,成了癫疯的痴人。
上书府从此门庭沦落。客栈的小二与马倌儿将故事讲得格外传神,多少也会提到,一个叫做怜香的红楼女。
他们说,当日那女子也一并被毒倒。但任谁也不会有暇顾她。当真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那座夜夜春宵、人声鼎沸的红楼,朱漆大门终被贴了厚厚的封条。自此人去楼空,凄凉败尽。
拾弎。
那一年的长安,杨柳新绿,桃花殷红。
抬眼间,有一只飞鸟,通体淡红,身姿轻盈,低鸣着掠过天空。
飞过家家墙垣,飞过顶顶檐椽,飞过碧色琉璃瓦,飞过黄铜朱雀门。
转瞬便不见,无人晓去踪。
只有,长安城内苍老的桃花树,记住它轻巧跳跃的身形,记住它曾在某个春天的枝头,停留过。